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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四

  這難道不是夢嗎?五年之後,我和小李居然在老河口公園會著了,她的身體很結實,臉也曬黑了,穿著一身寬大的軍裝,在韓國戰地工作隊裡,擔任宣傳的工作,當我的手被她緊握著時,我簡直記不起她是誰來,當時因為她正在張貼巨幅的宣傳畫,約好九點去我那裡詳談,於是我們都懷著愉快的心情暫時離別了。

  晚上,她開完會才來找我,一進門看見我捆好了的鋪蓋便問:「你要離開老河口嗎?」

  「是的,明天一早去南陽,車子已經雇好了。」我笑著回答她。

  「好危險,如果你今天不去公園,我們兩個不是失之交臂嗎?」

  真想不到小李不但會說中國話,而且會使用成語呢。

  我高興得不知說什麼好,真是萬語千言,茫無頭緒。我告訴她,在座的是我的嫂嫂和一位至友,要她把別離以後的詳細情形告訴我,小李不像在東京的沉默了,她好像完全變了另一個人,活潑、熱情、態度大方,她很快樂地回答我:

  「我和那個紳士的兒子結婚以後,真是度日如年,痛苦不堪!他是一個出賣祖國的叛徒,和日本人處得很好,你想,我怎麼能和他生活在一起呢?不到半年,就和他脫離了;但是一個亡國奴,是失掉了一切自由的人,結婚離婚,都要受日本人的干涉,要得到他們的許可才行。因此實際上我是和他分居了,在名義上,還是他的妻子;可憐我的母親,在我婚後的第一年就去世了,兩個弟弟很有志向,他們絕不依賴那個僅僅只是名義上的姊夫生活,都能用勞力自立謀生。

  「七七事變以後,我們知道中國政府,決心和日本抗戰了,真是歡喜若狂,我下了決心要來到中國參加抗戰,我相信韓國的青年,只有參加中國的抗戰,才能很快地把日本帝國主義者消滅,才能很快地復興我們的國家;因此前年的冬天,我費盡了氣力,冒著生命的危險,偷偷地把兩個弟弟都帶到中國來了,現在他們都在第一戰區,韓國青年戰地服務隊工作,我是今年才來到第五戰區的,已經在前線做了將近一年的工作了,謝樣,真痛快呵,我們真的在火在線見面了!」

  說到這裡,她激動得真的流淚了,我因為興奮過度,反而說不出話來,只是含著淚搖動著她的肩膀催促著她:「快說!快說!」

  「那年你在東京坐牢的消息,我在報上看到了,想要寫封信來慰問你,又怕增加你的麻煩。在法大讀書的那一段日子,我們的精神實在太痛苦了,連說話的自由都沒有;那兩次我受日本人的侮辱,你那麼為我抱不平,其實那一點點侮辱算得什麼?你還沒有看到,我在韓國受他們的侮辱,是多麼厲害呵!現在好了,一來到中國,就呼吸到新鮮的自由的空氣,中國的弟兄們,和我們站在一條戰線上,打擊共同的敵人,你想我是多麼高興!在前方,我曾遇著好幾次危險,有一次腿部受了點輕傷,只經過一星期後就醫好了。在女俘虜裡面,常常會遇到韓國的姊妹,她們都是被日本人壓迫來當營妓的,過著慘無人道的生活,真是可憐極了!現在有幾位在我們的工作隊裡受訓,她們一個個都成了抗日的戰士,連日本俘虜都被我們感化,和我們在一塊工作,因此近來我們的工作越來越有成績,也越做越起勁了。」

  這一晚,我們足足談了兩個鐘頭,為了第二天早晨五點半鐘的時候,我就要動身赴南陽,她也因為還要忙著回去趕寫一篇通訊稿,我倆就這樣匆匆地告別了。

  「在前方,我們的生活都是流動的,恐怕不容易通信,我們把友情記在心裡吧,下一次見面,也許是在慶祝中國勝利的場合中。」

  「好的,謝謝你的預言,中國的抗戰勝利,也就是韓國的革命成功,將來我還要去你們貴國遊歷呢。」

  「歡迎!歡迎!」她像小燕子似的飛去了,嫂嫂望著她的背影很感動地說:

  「好一個勇敢的韓國女戰士!」

  五

  在長期的戰爭當中,我們的情感也武裝起來了,大家的心裡只記著國仇家恨,暫時把朋友骨肉的私情拋在一邊。自從在老河口看見小李以後,到如今又是十二個整年了,來到臺灣,總覺得和韓國的距離近了許多,也許可以打聽到小李的消息。南韓戰爭發生以後,我無時不在掛念她,可憐的朋友,這些年來,說不定也像我一樣,在戰爭中,過著顛沛流離的痛苦生活;但我相信她的意志是堅強的,絕不會屈服在任何惡劣勢力之下,所耽心者,炮彈是無情的,也是盲目的,萬一善良的她也被戰爭的火焰燒毀了呢?……

  上帝!這難道又是在做夢嗎?十七年不通消息的小陳,忽然有一天,我們在和平東路師範學院的公共汽車站相遇了!她見面第一句話便告訴我:「小李在南韓參加作戰了,老劉的一個朋友,最近由韓國回來,她說報上曾登載著她組織戰地工作隊的消息,你收到她的信嗎?」

  「沒有,我們已經十多年不通音訊了!」

  我用感傷的調子回答她。

  「真想不到一個看起來是那樣的軟弱,膽怯的弱女子,居然能在大時代當中,幹著轟轟烈烈的革命工作,真使我們感到慚愧呢!」

  「可不是?我們都不如她,更沒想到南韓這次的被侵略,也許是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導火線,如今我們又站在一條戰線上奮鬥了!誰都相信,公理一定會戰勝強權,正義和人道的火焰,一定會燒毀史魔和毛賊的巢舍,我祝福小李,我祈禱上蒼,我們能在第三次世界大戰勝利之後重逢,那時候,小陳,我們要喝一個痛快,即使醉死了,也是值得的!」

  說完,我們兩個人同時笑了。好像那次向小李的家走去似的,我們緊靠著身子在冷風中走著,口裡不覺哼出了小李的詩:

  風,你淒厲的風呵,
  儘管你怎樣地吹;
  也吹不冷我沸騰的血,
  熾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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