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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這晚覺民和鑄三、天嘯同住一間房,也許因為白天太疲倦的緣故,他們兩人一躺下來便鼾聲大作;只有覺民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他悄悄地坐起來,在燈下給他的父親和妻子寫遺書:

  「不孝兒覺民,叩稟
  父親大人:兒死矣!惟累
  大人吃苦,弟妹缺衣食耳;
  然有大補于全國同胞,大罪乞恕之。」

  覺民寫完了給父親的遺書,接著又給愛妻寫:

  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

  寫到這裡,他的熱淚涔涔地流下,浸濕了信箋,沖淡了墨蹟;他極力忍住悲哀,壓抑情感,想到此次為國犧牲是有代價有意義的;而且是自己心甘情願,高高興興的,何必有此兒女癡情呢?然而真正革命的人,他是最富情感的,這時候,理智不知退避到那裡去了,好幾次他停下筆來,不能繼續下去,索性閉上眼睛,讓淚珠流個痛快;可是他想:「假若不把這次的原因告訴意映,未免太對不起她!她是我的賢妻,我的知己,我死之後要靠她侍候雙親,負起全家人的責任;還要她撫養遺孤,教育孩子們長大之後,為我復仇,為國家雪恥。」

  想到這裡,他的勇氣又恢復了,他繼續寫下去,告訴意映不要為自己的死而感到悲痛,應該本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精神,犧牲自己的幸福,去為世人謀求幸福。

  寫著,寫著,無限的柔情,如潮湧般來到心頭,他又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他想到過去曾經對意映說:「希望你先我而死」的話,當時她誤會了,以為我不愛她,後來經過解釋之後,她雖然不承認我的話有道理,可是又無詞可以駁倒我;如今我竟要死在愛妻的前面,身體素來衰弱,特別富於情感的她,如何受得住如此重大的打擊呢?

  ——我不忍讓她為我受苦、受罪,為我忍受著這永恆的哀痛,我……唉!我又怎能寫下去呢?

  覺民又停下筆了,這時候,他真是肝腸寸斷,痛苦萬分!他想到年高貧苦的老父;想到大腹便便的弱妻;想到天真可愛的兒子:「爸爸!你要給我買糖來!」的聲音,還在身邊繚繞,誰又想到這次父子相抱吻別,竟成了永訣呢?

  他拿起筆來,想要繼續寫下去;突然,七年前初婚的情景,又湧現在他眼前:

  座落在後街一座精美的平房,走進大門,穿過一條走廊,經過前後兩個小廳,轉三四個小彎,又有一個小廳,廳的旁邊有一間佈置得異常雅致的房子,這便是我和意映的新房。記不清是那一天了,彷佛是在冬至十五前後,有一天晚上,我和意映兩肩相並,手挽著手,站在窗前,望著窗外那株稀疏的臘梅,篩動著清朗的月影,我低聲地問妻:

  『月色太美,我們到花園去走走好嗎?』

  意映微笑著點了點頭。我倆在月下徘徊了很久,什麼話都談,彼此藏在內心的愛,盡情地傾吐,到如今,回憶起來,彷佛那只是一場幻夢,留下無限傷心的淚痕。

  「——趕快寫吧,天就要亮了,我要告訴她處在今日的中國,有天災,有人禍;加之外受帝國主義者的侵略,內受貪官污吏的剝削,人民無時無地不可以死……」。

  想到這裡,林覺民一口氣寫完了三張紙,字越寫越小,頭腦越清新,感情愈豐富。本來,他是個不相信鬼神的人;但現在他希望有鬼,希望他的靈魂,日夜不離地依伴著他的愛妻。

  「我在九泉之下,遙遠地聽到你的哭聲,我也會和你一塊兒哭的。」

  寫到這裡,覺民的視線又被眼淚遮住了,他匆忙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繼續著往下迅速地寫:「……你幸而嫁給我;可是不幸生在今天的中國,我也幸而和你結婚;又何不幸而生在今日的中國!為了不忍看到全國同胞在受苦,我們自己安樂地過著日子,所以要去為國犧牲。唉!紙短情長,還有萬萬千千的話沒有說完,你可以想像得出。愛妻呵!如今我永遠不能見到你了!你也一定捨不得我,那麼我們常常在夢中相會吧。辛未三月廿六夜四鼓意洞手書。」

  覺民寫完了信,窗外已現出一線曙光。這時,他心裡舒服極了,他不再難過。把信封好,藏在內衣口袋裡,就跑去隔壁,先把林尹民和仲謀他們叫醒,然後再喊鑄三、天嘯起來,吃過早點,就匆匆上船。

  三、舟中

  這是一艘從香港開往廣州的客船,林覺民和三位同志懷著必死的決心,歡歡喜喜地去參加消滅李准和張鳴歧,以及當時的貪官污吏、土豪劣紳和軍閥的革命工作。林尹民和仲謀住一間房,覺民和天嘯,住在他們的隔壁,當船快要抵達廣州的時候,覺民從口袋裡摸出那兩封遺書,交給天嘯道:

  「我死之後,請你轉交給內人,拜託!拜託!」

  「假若我也死了呢?」

  天嘯笑著回答他。

  「我相信總有人替我轉交的。」停了一會,覺民又輕輕地對天嘯說:「這次革命,假若失敗,死的人一定很多,我想總可以使全國同胞感動。今天他們並不是不知道革命是救國唯一的手段,不可一天遲緩;可是誰都畏首畏尾,不能斷絕骨肉的情愛;就拿我來說吧:家裡有白髮蒼蒼的父母;有年幼無知的弟妹;有少妻;有稚兒,我固然肯從容就死,但早已心肝摧割,回腸寸斷;草木有知,也當為我落淚,何況是人?由此推想,所有同志的家屬情況,都是和我一樣的;我們犧牲之後,父母、兄弟、妻子的生活,馬上會發生問題;不過我們死了之後,同胞還不覺悟,我絕不相信!天嘯,多麼高興啊!經過這次流血之後,假使一旦同胞們奮起革命,協力同心,再造神州,復興祖國,那麼,我們雖然死了,也像活著一般,還有什麼遺憾呢?」

  「對了,我也是這種想法,我們絕不會白死,無數的同胞,會踏著我們的血跡前進,把滿清政府推翻的!」天嘯興奮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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