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謝冰瑩 > 謝冰瑩自選集 | 上頁 下頁
一二


  「胡經理,實在對不起,我不會喝。」寶珠勉強裝出笑容來回答。

  「剛才那杯,她都吐在手帕上了。」

  袁美娥好像有意搗亂,林杏子在旁氣得要命,杏子是最同情寶珠的,可是在××食堂,她沒有地位,說話也沒有力量,不像袁美娥一般風騷浪漫,在朱老闆面前一言一笑,都能發生作用。

  「那還了得,她吐出來了,太不應該!太不應該!這一杯如果再吐,那我就要毫不客氣地實行灌了!」

  寶珠膽小,又沒有經驗,她害怕灌,真的端起酒杯來,硬著頭皮就一口吞下了。這是從內地運來的真正的白乾,寶珠生來不會喝酒,一杯下肚,腸子裡熱辣辣地感到非常不舒服,她想吐出來,又怕失禮;胡經理見她喝得那麼痛快,接著又敬第二杯,這回寶珠誓死不喝,胡經理叫袁美娥幫忙來灌,袁美娥一直在心裡記著寶珠的仇恨,她們好像事前就有預謀,真的和王菊子一齊動手:王菊子捏住寶珠的鼻子,袁美娥挖開寶珠的嘴唇,寶珠抵抗不住,於是第二杯又下肚了。醉了!醉了!不知道酒裡下了什麼迷藥,她喝醉後不到十分鐘,完全成了昏迷的狀態,腦子裡像扭開了的電扇在不停地旋轉,旋轉;整個的房子在動,天也在動,地也在動……

  現在寶珠完全沉入了睡眠狀態,她做了一個可怕的惡夢:她夢見一個野獸撲在她的身上,把肚子咬破了,腸子流了滿地,鮮血染紅了下身;旁邊沒有一個人,到處都是野獸,從黑暗的樹林裡,彷佛射來一線像銀絲細的白光;可是立刻被野獸一口吹滅了。寶珠又害怕,又痛苦,她竭力掙扎,使盡全身的力量,和那野獸奮勇搏鬥;結果,野獸死了,她自己也受了重傷,四肢好像被釘在草地上,再也不能動彈了!最後,她用盡了生平的力氣站了起來,一看,原來是——

  夢?這難道真是一場惡夢嗎?寶珠醒來了,她猛然發現自己身旁躺著一個又矮又胖的男人,那就是夢裡那個野獸的化身,她毫不猶豫地朝著那傢伙的頭就是一拳,「哎喲!」一聲,他醒來了,一骨碌地爬起來,兩手抱住了寶珠,嘻皮笑臉地說道:

  「寶珠,你這一拳,打得我好痛呀!但是我原諒你,現在你是屬￿我的了,那怕你再凶,我也不怕你了,你已經和我結了婚;老實告訴你,我得著你是不容易的,整整地花了四根條子,才把你弄到手,嘿嘿!」

  「你這該死的野獸,你這摧殘女性的魔王!我被你犧牲了,老天有眼,絕不讓你存在的!」

  寶珠一面流淚,一面咒駡。此刻寶珠的心,像被魔鬼的利爪撕得一片片碎了,鮮血正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她知道現在已經太遲,一切完了!美麗光明的遠景,完全被黑暗籠罩住了;她像一隻受傷的小鳥,顫抖地站起來,又倒在沙發上,鎮靜了一會兒,她才完全清醒過來;穿好衣服,用手梳了梳頭發,她就奔向門邊,又是一把被胡經理抱住了。

  「寶珠,不要回去了,今晚就住在這裡,她們統統走了。」

  寶珠自己也不知從那裡來的一股力量,她用拳頭對準他的胸膛,使勁地一推,就把胡經理推倒在榻榻米上,四肢朝天。她趁機打開了門,好像飛也似的狂奔出去了!

  寶珠不敢去搭公共汽車,生怕那傢伙趕來;她沿著一條小路,直向山上跑去。她的兩條腿,這時好像長了翅膀似的跑得那麼快,爬過一個山坡,又是一個山坡,看看天就快要黑了,她想那魔鬼一定會坐了小包車追向臺北去,我何不索性等到晚上搭火車回去,他說不定還以為我搭公共汽車早走了呢。

  寶珠氣喘喘地走進了一座廟宇,抬頭一看,寫著善光寺三個字,一進佛堂,她就跪下來了,很久抬不起頭來。她的眼淚像泉水似的湧出,一個四十多歲的尼姑,走出來忙替她敲鐘,口念:「阿彌陀佛」,尼姑問她為什麼如此傷心,她只裝著像啞吧似的搖了搖頭,把手帕緊緊地蒙著臉,尼姑以為她真的是啞巴,也就不再往下問了。

  也許這是一種心理作用,寶珠自從向觀世音菩薩膜拜以後,似乎自己忽然變得有理智了,她不再感到害怕,也不那麼感情脆弱了。她變得很剛強,好像並沒有發生方才的事;她乘火車回到了臺北,下了車,立刻去找林杏子,並且向杏子借了一條短褲換上,還要杏子借給她針線,請她在外面回避一下,杏子一一照辦了。

  寶珠用她那雙快得不能再快的手,將褲子縫在襯衣上面,還從小梳妝盒裡找出來一支鉛筆,順手在桌上找到一個香煙盒子,打開來,寫了一些什麼話在上面,她從從容容地把紙卷成像一支香煙的形式,用不透水的玻璃紙包著,仔細地裝在西裝口袋裡,對著鏡子一照,她忽然想起應該回去換一件旗袍,而且要那件天藍色呢絨的,她殷勤地和杏子握別,再三說了些對不起的話,杏子留她吃晚飯,她說還有約會,就匆匆地告辭走了。

  回到家,首先就告訴母親,說胡經理今晚請看九點一刻的電影,她必須打扮一下才去,母親一聽胡經理三個字,喜得心花怒放,連忙替她打洗臉水,這時寶珠並不洗臉,只換了一件旗袍,那是曾經和江振南遊碧潭的時候穿過的。她又照了一次鏡子,她發現鏡子裡的影子,不是她本來的面目,而是一副蒼白、死灰、悲慘、可怕的偶像。她害怕極了,好像有鬼神附體似的,匆匆地把那個紙卷從西裝口袋裡摸出來,又拿了兩張十元的鈔票,叫了一聲:「阿媽再見!」就推開門走了。

  「看完電影就早點回來!」寶珠的媽在後房吩咐道,沒有聽到回聲,她走出來一看,原來寶珠已走出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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