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謝冰瑩 > 抗戰日記 | 上頁 下頁
浠水之行(1)


  一

  在漢口時,從報上看到浠水被炸的消息,絕沒有想到是這樣炸得淒慘的。下了船,只看見成隊的士兵運輸隊,擠上其他的船上去挑子彈,卻遍找不著一個挑夫。我自己提著兩件行李,跟在林軍需的後面,走進了浠水城。

  一條直街,是用士敏土築成的馬路,光滑,平坦,踏在上面,腳像生了翅膀似的走得特別快。兩邊的鋪子、大商店都關了門,一連走了兩裡多路,仍然找不著一個挑夫,我看到一個賣梨子的小販,向他說了許多好話,他允許替我挑到北門。

  「老闆,怎麼一個挑夫也找不著呢?」

  我們間的談話開始了。

  「日本飛機炸得太厲害,老百姓都逃到鄉下去了。」

  「你為什麼沒有逃?」

  「我住在離這裡十多裡的鄉下,每天桃梨子上街來賣。唉!沒得飯吃呀,先生,如果不上街做點小買賣,一家人都得挨餓,上得街來,又怕遇到飛機把我炸成兩段,這世界的生活,真不好過呀!」

  接著,他告訴我七月十七那天,敵機兩次轟炸浠水的經過:「我長到四十多歲了,從來沒有聽說過炸彈是這麼厲害的。那天早晨和我一同挑梨子到街上去賣的,還有張老頭和小毛,因為各人走的路不同,所以飛機來炸時我躲在茅廁裡,只聽得「轟隆」「空隆」響了百多下,不到半個時辰,跑出來一看,縣政府門前鴉噪街一帶的房子,都炸成了灰,張老頭和小毛的梨子,還擺在那裡,但人卻已炸成了肉醬,飛到牆壁上去了。還有幾十個傷兵,住在一家鋪子裡,被炸得和瓦塊合在一堆,再也找不出一個完全的屍首來……」

  他用悲傷中帶著憤怒的語調,一面說,一面不住地搖頭歎氣。

  「是的,日本鬼到處都是這樣無情地轟炸我們,要復仇呀,老闆,老百姓都要幫忙軍隊打日本鬼,才能把他消滅的。」

  我走得有點累了,因為昨夜在蘭溪,痢疾又發作了,一連痾過十幾次,今天為的要趕路,開水都沒有喝一口,怪不得我這麼疲倦,只想休息一下。

  「到×家橋還有多遠?」

  聽說總部已搬到那邊,我想要他再送我幾裡路。

  「呵,不行,不行,先生!我要賣梨子,不能去×家橋。我家裡在等著我回去吃飯的,我不能去了。」

  想不到這一問,他卻連忙把擔子放下來,無論如何也不肯繼續挑,自然,我絕對不能勉強他挑,於是給了他三角錢,他連向我作了幾個揖,微笑著挑著擔子走了,另一個十多歲的小孩,站在旁邊自動地說:「我替你挑去吧。」

  林軍需因為行李太重,又找不到挑夫,所以沒有來了。

  一路上看不到有一個做買賣的,除了方才那個賣梨子的而外。有位老太婆守著一大堆沙罐,坐在那裡默默地打盹,旁邊的房屋都被炸成了瓦礫。

  「老太太,你還沒有逃走嗎?」我很關心地問她。

  「逃到那裡去?沙罐是我的財產,我離開它,怎麼過日子呢?」

  事實上,這時誰去買她的沙罐呢?唉,可憐的老太太!

  挑擔的小孩邊走邊談,告訴我許多關於敵機轟炸的情況,不覺得就到了目的地。跑去副官處一問,知道湘雅戰地服務隊還住在城裡,李總司令和白副總長剛從前方回來,也住在那邊。我先打發挑夫走了,黃處長要我吃了晚飯後再乘軍用車進城。兩天的疲勞,總算今夜可以得到暫時的休息了。

  二

  為了想多知道一點關於浠水的情況,早晨七點多鐘,就和楊濟時先生去拜訪那位上任不久的謝縣長。

  「恐怕去的太早,也許他還沒有起來吧?」

  走到半途,忽然我想打轉。

  「不會吧,這位縣長很特別,昨晚他到我們那邊,你不是見過的嗎?年輕,熱情,又勇敢,又忠實,真是位清官,老百姓來我們診所醫病的都說他好。我想他絕不會像別的縣長一樣要睡到十二點鐘才起來吧,哈哈!」

  經他這麼一說,我向後轉的念頭取消了。

  「怎麼?縣政府也炸得這樣一塌糊塗?」

  我看見兩邊的房屋都成了一堆堆的瓦礫,不覺驚訝起來。

  「可不是?縣政府的監獄也被炸毀了;但裡面兩百多個囚犯,卻沒有一個死的。據說,只有一個逃到街上去的,遇著敵機用機關槍掃射,受了重傷。」

  我們像散步似的走進了衙門,出乎我意外的,沒有遇到盤問,也不經過傳達的手續,一進去就見到謝縣長了。在那間擺了一張長桌,幾把椅子的簡單客廳裡,坐下來隨便談天。

  桌椅都是有了相當年代歷史的,坐上去,椅子有點像搖籃,桌子因為不像一般辦公廳用的鋪上雪白臺布,所以那一條條的裂縫也可一目了然。我是最愛樸素的,坐在這樣的客廳裡,感到特別舒服。

  「楊先生最近不走吧?這裡的老百姓,因為太感激貴隊列位同志救護他們的恩典,所以制了一塊匾相送。」

  「那裡,那裡,太慚愧了,因為時間很短,沒有做出多少成績來,真對不起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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