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日記踏進了偉大的戰場——台兒莊(2)_謝冰瑩

踏進了偉大的戰場——台兒莊(2)

　　在乾涸的塘水裡，堆著許多雞和一顆牛頭，還有些手腳之類的腐骨。炮彈的碎片和信管，到處都有。敵人的破飯盒，皮鞋，所謂皇軍的領章，上面寫著「武運長久」的太陽旗，如今是一片片和那些血衣掃在一堆了。

　　走到一處只剩一堆焦土的地方，林先生突然停住了，他告訴我們一個最悲壯的故事：「這裡原先是一座炮樓，在四月五日的黃昏，被敵人的大炮打壞了，敵軍曾一度沖進缺口來，我軍下命令要弟兄們分班去堵塞缺口，冒著炮火去狙擊敵軍！第一班剛上去，正當敵人的大炮打來，於是頃刻間全被消滅，接著第二班、第三班，都自動地踴躍跑去，不久他們血肉橫飛，又做了壯烈的犧牲。後來請求加入的人越來越多，而敵人的炮火也越來越猛烈，結果呢？終於在我們大量的犧牲之下，把這塊焦土守住了。」

　　大家都感動得說不出話，低下頭來，默默地向埋葬在這炮樓下的烈士致敬致哀。

　　從對面來了兩個老太婆，各人背了幾件破衣服，持著手杖蹌蹌踉踉地走著。有一個，眼睛看不清楚了，我問她：「老太太，你們回來做什麼？房子都給鬼子打壞了！」

　　「可不是？沒有一家完全的了；可是我們總得回到自己的家來。唉！自己的家，一塊破磚破瓦，也是可愛的呵！」

　　那個看來有五十多歲的，用著感傷的調子說著。我只把頭搖了幾搖，不知要說什麼話安慰她才好。

　　另一個老太太在用袖子擦眼淚！我問她為什麼這樣傷心，她哭著告訴我：「兩個兒子都打死了，不知骨頭埋在什麼地方？媳婦呢，有的說早已被敵人奸死了，有的說已經逃出，也不知究竟那一說對？我早幾天就想死了，但還有我的老丈夫沒有找到，唉！無論如何．我要等找著他才死。」

　　可憐的老太太，她還在這兒做夢，也許他的丈夫早已成了灰燼，唉！……

　　「老太太，不要傷心，只要把鬼子消滅了，全中國的兒女，都是你的孩子呵！」

　　她不懂我的話，哭得更傷心了。

　　一位叫敏王平山的老頭兒，他站在破屋門口，向我們微笑點頭，招呼我們到裡面去坐。房子已經被炸得只剩三分之一了，他的臉上還充滿了笑容。

　　「我們的房東叫做劉得全，他一家六口都死在地窖裡。他以為在地下挖一個洞，可以避飛機大炮，那曉得什麼地方，都被敵人打平了，他們一家人就被活埋在裡面，唉！實在太慘，實在太慘！」

　　他一面說，一面用手指著，裡面埋了他主人一家六口的土堆，給我們看。

　　「你家裡的人呢？」

　　「我家共有九口人，一個也沒有死，三個大兒子加入了軍隊作戰，那個小兒子也在替×師長當勤務兵。」

　　說這幾句話時，他的眼睛笑得沒有縫了。

　　「你的福氣真好。」

　　我第一個祝賀他。

　　「好說，好說，全托官長們的福呢。」

　　他彎下腰來向我們「打千」，我還想回轉去追那兩個老太太，但不知她們走到什麼地方去了。又是一陣淒慘的哭聲傳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少婦在哭她的丈夫。

　　「這裡一到晚上更淒涼了！全鎮上，黑漆漆地辨不出東南西北，一隊隊的士兵，在黑暗中活動著，沒有半點聲音；有時遠遠地傳來一陣嗚咽的哭聲，那怕是鐵打的心腸，聽了也要為之淚下。」

　　林先生真是個最好的嚮導，他說自從台兒莊血戰開始，整整地半個多月，他沒有一天不來這兒的。因此關於那些壯烈的故事，他知道得特別多。

　　走得太疲倦了，大家要求在一間比較可以遮陽光的破房子裡休息一下，他又開始敘述血的故事了：「這是一個旅長告訴我的，他說在巷戰的時候，有許多有趣的笑話供給士兵閒談。敵軍和我軍常常只隔一道牆埋伏著，有時牆上一個槍孔，兩方面都利用射擊。因此每天總有好幾次拖槍的事發生，我們的士兵聰明而勇敢，常常爬上牆去丟手榴彈，將敵消滅。

　　「又有一次，我軍有幾個兵守住一座樓房，大家因為太疲倦都睡覺了。敵人從外面挖了一個孔，把槍伸進來，將要開始射擊。突然被我們的士兵發覺了，一個在下面和他拖槍，一個跑上樓去丟手榴彈，這才把敵人打退。

　　「又有一次，更有趣了。在西正街某屋肉搏時，起初我軍敗了，一個兵來不及退卻，他就躲在敵人的地洞裡，手裡雖然拿著步槍，可惜沒有子彈，他緊緊地握住了那把大刀，準備遇著敵人時，殺他個痛快。不久，我軍反攻過來，佔領了這所房子，一個日本兵，也躲進這個洞裡來，因為裡面沒有光線，彼此都以為是自己的夥伴沒有作聲，等到肉搏戰過去了，敵兵首先爬出去，我兵也隨他走到洞口，一看，原來走在前面的是敵人，於是他拔出大刀來就向前砍，這時敵兵也發覺危險了，趕快轉身開槍射擊，我兵右腿中傷，倒在地上；但他趁敵兵驚惶失措的時候，掙扎著爬了起來，又急追上去，用大刀一揮，砍中了敵人的腰部，他倒下了。我兵連忙搶過他的槍來，補上一顆子彈，就完結了他的狗命。」

　　「哈哈，痛快！痛快！」

　　大家都大笑大跳起來，好像曾經親眼看到了這一幕喜劇似的高興。林先生的談鋒正健，他忘記了我們今夜還要趕回徐州，仍然興致勃勃地繼續著說：「其實像這類的故事很多很多，並不止這簡單的幾個。我軍那種勇敢犧牲的精神，實在太偉大了！有個連附叫做張玉清的，在肉搏的時候，被敵人俘擄過去了；可是他絕對不甘就縛，拚命掙扎走到牆邊，他把頭猛擊而死。」

　　突然聽到外面有急促的腳步聲，站起來一看，原來新到了許多英勇的戰士，他們都是從雲南開來的，也有許多北方的隊伍走在一道。

　　「同志，你們辛苦了，祝你們打勝仗！」

　　我對他們說著，每個人都望著我微笑，還有三個挑了許多鐵絲在旁邊休息的，我跑去談話，有一個連忙以立正的姿勢回答我：「有了這次的經驗，那怕敵人再多來些，我們也不怕他！」

　　「對了，這就是我們抗戰勝利的保障，只要每個戰士和民眾，都有為國犧牲的決心，那怕他炮火再猛烈，我們也能消滅他！」

　　三、歸途

　　快到暮色蒼茫的時候了，特地從鄭州來前方視察軍郵的康先生，提議要早點回去，只好仍然沿著西門大街走回來。

　　偶然地看到幾株被炮火燒熏了的楊柳，憔悴地呆立在那兒垂頭喪氣。可憐被詩人吟詠的柳絮呵，如今也遭到浩劫，被敵人蹂躪得不堪了。

　　將要上車的時候，猛然聽到「拍」的一聲，康先生輕輕地叫著「噯喲！」，怪愚忙往後面倒退了兩步，大家都呆住了。他們兩人卷起褲筒一看，只見鮮血淋漓，原來怪愚把撿的那個小信管輕輕地往地下一丟就爆炸了。拿了敵人的武器來打自己，真是太不成話了，怪愚十分懊惱，我們也很難受。

　　「如果這傷是敵人給我的，該是多麼光榮。」

　　康先生笑著說。

　　看看他們的血越流越多了，這兒沒有繃帶和醫藥，只好囑司機快快開往徐州。

　　別了，台兒莊！雖然只是匆匆地一見，你滿目淒涼而又悲壯勇敢的印象，卻深深地印進了我的腦海中，台兒莊，你該是何等幸運呵，終於在我們萬千的勇士手中，把你從敵人的鐵蹄下奪回來了！你雖然成了一片焦土，但你是屬大中華民國的呵！

　　「中國的土地，
　　一寸也不能失守！」
　　台兒莊你偉大光榮的戰史，
　　將與日月爭輝，
　　與民族永存！

　　二七、四、廿四夜，于台兒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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