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日記惠山的風光_謝冰瑩

惠山的風光

　　五點半就起來了，自己背著那條小被窩，臉也沒洗，就向惠山鎮出發。

　　天在下著毛毛雨，路上非常泥滑，開往前方作戰，和從前方下來的隊伍，把馬路擠得滿滿的。

　　遠遠地望去，惠山的風景，使我忘記了走路的辛苦。魚鱗般的小石，鋪在金黃色的山頂上。像初春的小雪，灑在平原上那麼美麗。有時小白石從翠綠的松林裡透出來，又像三月裡的李花，那層層起伏著的白雲，恰像在南嶽半山亭清晨見到的雲海。小小的亭子，好像掛在天空裡似的時隱時現。一叢叢的紅葉，更是鮮豔如醉。走完馬路，遇著鄧副官打發傳令兵來接了，沿著一條小溪，走了約有四裡多路才抵軍部。矮小的房子，完全深藏在樹林裡，是一個多麼富有詩意的所在呵。

　　進門就看見一個老太婆，躲在方桌底下流淚。勤務兵告訴我，她是被飛機嚇瘋了，那樣子真像一個臨刑時的囚犯，怪可憐的。

　　軍長正在用電話指揮前方的戰事，雖是雨天，敵機仍然在屋頂上低飛，而且拚命用機槍掃射。我軍用高射炮打下了一架，據去看了回來的人說，是意大利的出品，司機三個都死了，也是意大利人，真是件最痛快的事。

　　和軍長談話的結果，他要我把那十個新團員打發回去，由薛處長每人發她們十二塊錢，再給她們打一張可以搭差輪差車的護照。我們二十幾個人，也暫時回到漢口去待命，等隊伍補充好了，再來前方工作。

　　正在這時，她們來找我了。天真的孩子，還不知道蘇州已被敵人佔領，口口聲聲要去蘇州。我把軍長的談話結果告訴她們，有幾個非常不高興。

　　「來到前方，半點工作都沒有做，就要回去，太不成話了！」

　　我只好安慰她們，說她們來的時候不好，並不是她們害怕，而是整個隊伍都要撤退，沒有辦法留在這裡的。她們回去收拾行李去了，我詳細詢問軍長，關於此次撤退的經過。

　　「大場失守後，我右翼的力量，就現得單薄了，敵人老早就想突破我們的防線，企圖沖進內地來。在本月十二日的早晨四點，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就有一百多條小船裝了一連機關槍兵，由青江浦侵入第×戰區總司令部，我方沒有充分準備，所以受到這麼大的挫折；至於全線撤退，許多中外軍事專家，早已有此主張，為了要消耗敵人的軍火，愈入內地，他的大炮愈失去效用，而我們正好利用遊擊戰和正規軍配合，以擾亂敵人後方，阻止敵人前進；只要我們認為這次撤退是有計劃的，而非打敗仗，所有官長與民眾，大家抱著再接再厲的精神，與敵長久奮鬥，戰事前途很可樂觀……」

　　他將這次的撤退經過，簡單而扼要地告訴了我，並且希望我就在今晚回常州，因為由電話裡知道前方戰事的緊張，遲了就怕不好走了。

　　我很悲哀，一聽到我們要回後方的話，真比要殺我還難受。我是下了不滅倭寇，誓不生還的決心，才來到前方服務的；如今要我們的團體，統統開回後方，誰知道要幾時再能上火線呢？雖然前方的將士，正在和敵浴血抗戰，後方也正準備做長期奮鬥；但眼前的事實，怎不令人痛心？用數十萬戰士的血肉和頭顱換來的地方，都給敵人侵佔了，只要一想到由上海至蘇州這一帶的老百姓，在敵人的屠殺下犧牲，就令人痛哭流淚！唉！早知如此，為什麼不早告訴他們逃走？不早將糧食運走？將交通破壞？房屋燒毀？以實行堅壁清野的政策？

　　擺在我眼前的就有這麼一件慘事：女房主人是一個六十三歲的老太太，有一個老姐姐，和一位五十多歲的鄰居，她們都是小腳，又沒有能力逃難，只好坐在家裡活活地等待敵人來宰殺。我想帶她們去常州；可是常州又何嘗是個安全地方？而且她們都不能走路，又沒有船和車可乘，唉！見死不能救，真太難過了！

　　十一月二十于惠州鎮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