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日記蘇州城的火焰_謝冰瑩

蘇州城的火焰

　　誰相信呢？清早從觀前街走過，高大的洋樓，還是那麼整齊地排列在馬路的兩邊，雖然店門都緊閉著了；但來往的士兵，逃難的老百姓，還是那麼絡繹不絕地走著，我想蘇州到底還有福氣，最熱鬧的街道，能夠不被敵機轟炸，也許真如他們本地人所說：「這街上住有漢奸和大資本家，日本人不會來炸的」吧？

　　唉！誰知僅僅相隔兩小時，當我從原路歸來時，觀前街，護龍街已經炸得一塌糊塗了，什麼國華銀行，金城銀行，交通書局，炸得只剩半塊招牌，幾個殘缺不全的字跡，其餘大小店鋪，盡成了一片瓦礫。

　　路上被機關槍掃射死了的士兵，老百姓，橫一個直一個地躺在血泊裡；有的正在流血，有的雖然死了，眼睛卻睜開得很大。是的，他們是不甘願死的，他們沒有消滅敵人，卻被敵人先消滅了。

　　從玻璃、瓦片、屋樑、泥土、血肉混在一起的血路上走過，你的心會不知不覺地沉重起來，眼睛裡藏著的不是水汪汪的淚珠，而是像烈火似的怒焰。在這兒，環境不容許你停留，不容許你憑弔那些被犧牲者的幽靈，細認那些被轟炸的區域；因為敵機並沒有離開蘇州，而且還在你的四周繼續轟炸，你明明看到一個受傷者在對面血泊裡呻吟，你想去找副擔架床來抬他；可是不到五分鐘，你還沒有找到你所需要的東西，那個傷兵卻第二次被炸成兩段了。

　　最慘的，是當我們走過馬路時，聽到無數的呼救聲，發自那些已經倒塌了或者正在燃燒的瓦堆下：

　　「先生，救救我呵！做做好事！」
　　「先生，我還沒有死呵，救一救！」
　　「我們活埋在磚瓦下面，爬不出呵，救一救！」

　　聲音悲慘極了，誰聽了不痛心呢？然而當你放開瞳孔，拚命地把視線伸長向各處掃射時，你只看到濃黑的青煙直冒上天，鮮紅的火焰，燒得劈劈拍拍作響，你找不出那些悲慘的聲音發自何處，你立定腳跟靜靜地聽著，忽然聲音由大變小，由急促變成緩慢，由緩慢而變成斷斷續續地聽不清楚了。

　　「哎呀，救命呵！……」

　　有時一聲大的慘叫後，便沒有再聽到聲音了，只是從鼻子裡鑽進了一股人肉燒焦的異樣臭味和血腥氣。在另一個角落裡，救命的呼聲，仍然在繼續著；可是一聲比一聲微弱，一聲比一聲更沉痛了，你想跑去尋找活埋他們的所在嗎？敵機又嗚嗚地來到你的頭上了。

　　天，這還是人間嗎？到處是死屍，到處是血跡，到處是慘叫悲號的聲音，到處是火焰！為什麼沒有人去撲滅火？為什麼沒有人去搶救那些被難的人群？是自己的生命要緊嗎？是救火的人逃走了嗎？還是因為看到死的人太多了，腦筋麻木，心腸變硬了嗎？不，大家都是和他們一樣的命運，誰知道在五分鐘之內，自己的生命不被敵機的炸彈，機關槍毀傷呢？在敵人的大屠殺政策下，我們的生命是特別寶貴的，因為我們要消滅敵人，保衛祖國，保衛廣大的中華民族。

　　——死的就讓他死去吧，活著的要加緊殺敵的工作才行呢！

　　這麼一想，於是只得挺起胸膛來，走上自己的路。

　　「同志，你看那邊的房子還在燃燒，整整地一天一夜了，火還沒有熄呢。」

　　一個受輕傷的士兵，這麼指著閶門那邊的火焰告訴我，我扭轉頭來一望，呀！像火山爆發似的把天都染紅了！

　　蘇州，美麗的天堂呵，如今完全成了地獄，成了瓦礫，成了一片焦土，成了一座埋葬忠骨的大墳穴。

　　路愈走得遠，發現的死屍也愈多，英勇的戰士，在前方受了傷回到後方來，不但找不到醫院，而且反被敵機送掉了性命，我想他們如有知，在九泉之下，也會含恨吧？

　　完了，蘇州的壽命，是這麼在敵機轟炸之下葬送了它的軀殼；但是它的靈魂永遠存在，它是不會死的，在灰燼裡，會建築起我們的天堂來，在血泊裡，會開放出民族解放的鮮花來。

　　一九三七十一月十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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