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謝冰瑩 > 抗戰日記 | 上頁 下頁
恐怖的一日


  昨夜一點的時候,被大炮轟醒,再也睡不著了,爬起來點支蠟燭寫文章,把「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寫完之後,就默默地坐著聽炮聲。

  在炮聲裡,我感覺到宇宙間最殘酷的是戰爭,最悲壯的是戰爭,而最偉大的也是戰爭!每一聲大炮,不知要毀掉多少田園房屋,犧牲多少生命。我們這些英勇的戰士,為了保衛祖國,爭取中華民族的生存而犧牲,他們是有代價的,光榮的;只有被帝國主義者,軍閥,驅使來當炮灰的日本兵,實在死得太冤枉,太不值得了。

  天剛亮,我們就吃飯了,為了避免敵機轟炸,做無謂的犧牲,白天是不敢燒火煮飯的;因此我們早晨吃完飯,要餓到天黑才有第二頓進口。初來,團員們都感到饑餓;慢慢地日子一久,也就習慣了。

  八點二十分的時候,我們坐了一隻比較大的船返嘉定,本來我們還要去六十師的,為了有八架敵機,老是圍著我們的船低飛,而且又在附近一連丟了十餘枚炸彈,所以只得靠在竹林下面休息,決計不去師部了。

  方才大家都嚇了一大跳,原來有一顆炸彈正丟在河邊的田裡,泥土像冰雹似的打在我們的身上。我以為第二顆炸彈,一定會落到我們的頭頂上來的,誰知他又沒有瞄準,投入河裡去了,一時水浪滔天,要不是船艙裡裝了許多機械壓住著,也許早就翻了。

  「糟糕,今天我們恐怕逃不掉了,竹林裡都是我們的炮兵陣地,不能去躲避的,只好停在這裡等它來轟炸吧。」

  黃參議說著,軍長微笑了一聲:「不要緊,死在這裡太好了!」

  「真的,如果死在這裡,實在太美了。綠的竹林,綠的河流……」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黃參議就搶著說:「且慢,還是讓我們先死吧,留著你還可多替我們的抗日英雄寫文章。」

  「說那裡話!你們這些民族將領才真的死不得,我們算得什麼呢?」

  我們是這樣在敵機的轟炸下,愉快地談笑著,來消磨時間。

  (以上寫於小船中)

  回到家了,她們都圍著我歡呼:「我們的團長回來了,我們的團長到底回來了!」

  「怎麼?你們難道還當做我死了嗎?」

  我帶著幾分不大高興的神氣問。

  「我們以為不死也會受傷的,因為聽到從前方下來的傷兵說,這兩天是敵人向我們總攻的日子,所以特別危險。」

  喜英說著,忽然一手抱住了我,原來她是順風耳,已經聽到敵機來了。我正在換衣服的時候,敵機從我們的屋頂上「唔」的一聲飛過,接著是轟隆幾聲,房子的四壁都震動了。她們五個人連忙蹲下來用棉被罩住頭;只有我仍然站著。我希望能夠細細地看它丟炸彈,以便描寫轟炸的文章。

  「團長快倒下來,站著太危險了。」

  「不!我要站著死!」

  她們還在那裡著急得要命,飛機已離開這裡了。

  古醫官著人來喊,非要我們進地窖去躲避不可,我覺得那裡太悶,鑽進鑽出很麻煩,不如索性在這裡任他轟炸好了。

  「不,我們不能讓你一個人在這裡,我們要死,大家死在一堆吧。」

  真拗不過這些孩子,五個人硬把我拖進地窖裡去了。

  這是前幾天才挖成的小洞,平時只能容納七八個人,今天突然增加了兩倍,擠得連氣都透不過來。

  敵機又嗚嗚地從我們的宿舍那邊飛過竹林來了,大家面面相覷,以為自己的生命,立刻就要消滅了似的那麼緊張。

  正在敵機四處亂飛,尋找轟炸目標的時候,我親眼看見一個穿白衣的男人,在向天空做手勢,我趕快跑出來趕上去,一手抓住了他。

  「你為什麼穿白衣做手勢,你一定是漢奸。」

  這時,在竹籬外面,也有一個傷兵在大聲叫喊:「抓漢奸!抓漢奸!」於是大家蜂擁上前,將兩個男人,和那個替我們倒馬桶的老太婆抓住。年老的男人身上,只搜出一盒火柴,裡面有兩根沒有火藥的;年輕的有一面小鏡子,一盒火柴,也是兩根沒有火藥的。剛才他正在搖動小鏡子,所以大家斷定他是漢奸;至於老太婆的身上,只搜出兩個古銅錢和一毛角票,票子用無數層白紙包著。她被捕的原因,是敵機來時,穿著白衣在外面跑來跑去,不躲進屋裡,所以她也有幾分嫌疑。

  我和幾個軍醫處的看護兵,解送他們三個到嘉定軍部去。走到埋葬陣亡將士的墳堆前,遇到二十六架飛機,分三路來轟炸嘉定,我們這一行人,不待說,早就被他們看到了,所以就仍下五六顆炸彈。我用兩手緊緊地封住耳朵,不讓它聽到這慘酷而討厭的聲音;突然像爆雷似的響了一下,碎土把我整個地蓋上了,我以為早已死去,用手摸一摸頭,它還好好地存在著,於是我勝利地笑了。

  「小心點,不要讓漢奸逃掉了。」我對看護兵說。

  「不會的,繩子捆得很緊,綁在我的身上。」

  到處只聽得轟隆,空隆,拍,拍,拍的轟炸與機槍的掃射聲,附近周圍五裡以內,簡直成了戰區。一小時以後,敵機飛遠了,我們趕快爬起來繼續前進。

  一進西門,就看到五九師軍醫處對面,那一排房屋統統炸平了,還炸翻了一隻剛從前方運回來的傷兵船,死了三十多個,只有那個跳進水裡去的得救了。

  據說其所以今天轟炸得厲害的,完全因為漢奸全體動員的緣故。

  我把三個有漢奸嫌疑的人,交給軍部,由新近從上海來的吳海若同志他們去審問,就回來了。

  十月一夜,於野戰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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