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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和離騷


  屈原是我國歷代以來最偉大,最值得後世崇拜的文學家,前人早有定論。在他的每篇作品裡面,充滿了熱烈的情感,豐富的想像,優美的修辭,和諧的音節,遠非其他的詩人詞家所能企及,太史公批評屈原說:「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又說:「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這是推崇到極點的說法,無怪曾國藩要說:「離騷諸篇為後世韻文之祖」了!

  在文學史上,由詩經變而為離騷,離騷變而為漢之五言詩,樂府詩及詞賦,這關鍵是很重要的,也是自然發展的;可是儘管後來詩人詞家,弈代接武,而能像靈均一樣的包羅萬象,驅風雷於筆下,化無情為有情,則迄未多見,也許就是他在九章中所說的「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同光」吧?

  我以為屈子之令後人崇仰的,不僅在於創作之偉大;而尤在其忠愛的情操,堅貞的志節,高潔的心懷。後世文人如賈誼,陶潛,杜甫,陸遊都只得其一端,絕沒有他的全人格的偉大。

  據司馬遷的屈原傳,屈子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內政外交,都由他計劃辦理,可見他的政治才能是很好的。他的外交政策是主張合縱,連絡齊魏,以抗暴秦;可是懷王昏瞶,外信張儀的雄辯,內聽婦人豎子的讒言,疏屈原而絕齊交,身入虎狼之國,客死于秦,為天下笑,這是屈原感到最悲痛的。因為他忠君愛國,而又是楚之同姓(屈景昭三姓皆王族),不忍目睹政治的腐敗,與民生的凋敝,國勢的淩夷,所以表現在他的辭裡的是纏綿悱惻,怨憤哀傷,太史公謂其「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復之,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可謂深得屈子的心志。

  我們要知道,屈子的忠君懷土,就是他愛國愛民的表現,離騷裡面說:「長太息以流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窮苦而終生。」(涉江)是多麼深情摯愛的表現;因為在君主時代,要想發抒偉大的抱負,救國拯民,必先得君,才可以行道;否則即使像孔孟之流的聖哲,也祇合棲棲遑遑,周遊列國,而不能挽救國家的危艱,解除民生的痛苦,所以屈子的忠君憂國,實在就是愛國愛民的表現。

  其次,屈子堅貞的志節,和高潔的心懷,更使我們崇敬!本來在戰國時代,遊說成風,朝秦暮楚,恬不為怪:有的隨波逐流,有的從俗富貴,有的投機取巧,佩紫懷黃;而屈子獨廉潔正直,超然高舉,舉凡漁父之歌,詹尹之蔔,勸其降志辱身,漫遊列國,勿以直諫取禍,憂憤傷生;屈子不但不聽,反以一笑置之,而益堅其貞介之操,甯充江魚之腹,試讀其辭:「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耐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餘心之可懲!」「阽余身而危死節兮,覽余初其猶未悔!」這是多麼堅貞的志節,多麼偉大的人格,多麼壯烈的犧牲精神!既已無可如何,唯有潔身而退,是以有「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惜其信芳」之想;然而屈子之系懷君國,終不免慷慨悲歌:「懷朕情而不發兮,餘焉能忍而如此終古?」最後只得以一死見志:「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至是而毅然決然懷石投江了。

  最後,我們還要附帶論及的,就是詩經三百篇是代表北方文學,而楚辭是代表南方文學;北方文學富於保守的意味,偏於寫實的作風;而南方文學具有新穎的思想,超特的想像力,漢書地理志上說:「楚有江漢川澤山林之饒,……食物常足,飲食完給,不憂凍餓,亦無千金之家,信巫鬼,重淫祀。」這些都是客觀的事實,所以屈原的「九歌」固全是祀神鬼之作,而其他作品亦多牢籠萬態,驅使鬼神;可見他對於鬼神的態度,為詩的而非宗教的,想像的而非寫實的;至若「天問」一篇,則更對日月天神備加質問,以發抒其憤懣鬱結之懷,而無迷信巫鬼之意,亦足以見屈子之偉大了!

  屈原死了兩千多年了!可是「離騷」、「九歌」等悽楚哀怨的情調,汨羅江清碧漣漪的波流,千古不滅,與泰西的但丁,荷馬,莎士比亞,哥德,同足為世界文壇增色;屈子的精神,將與日月同輝,與天地同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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