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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的毀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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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許是受了父親遺傳的緣故,我從小便愛書。 在我的故鄉,有一種這樣的風俗,一個小孩生下來,不論是男是女,在他滿一周歲的那天,做母親的要用盤子盛了雞蛋,錢,鮮花,毛筆,算盤等等來試驗他,注意他最初拿甚麼東西;如果是蛋,證明他好吃;假若他先拿花,表示他愛色;如果是錢,就暗示他長大了愛財,說不定還是個貪官;假設最初拿的是筆,那麼他將來一定是個讀書人,該窮一輩子;要是他撥動著算盤,證明他是個商人,將來一定會發大財,這就男的方面而說;假使生女孩呢?那麼筆就取消了,代替著的是一束紅紅綠綠的絲線,算盤也不見了,另換上了一條尺;用不著說明,一看就明白,女孩子是只配做針線,不能讀書,也不能當商人的。 當著許多來賓的面前,舉行這個「抓周」典禮,是相當熱鬧的;一切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這個穿了新衣裳的孩子手上;如果他一動手便抓到錢,就大家鼓起掌來,雖然孩子能不能長大,或者長大了,即使真能賺錢,而這錢是不是能否送給今天在座的每個人,這都是問題;但錢究竟是誰都愛的,所以不知不覺地大家都鼓起掌來。 母親曾經告訴我一個關於我「抓周」的故事: 那年的秋天,恰巧父親在家,他主張男女應該平等,一樣地受教育,他不許母親把筆拿走,要試驗我將來最愛的是甚麼。據一般人的心理推測,以為孩子最喜歡的是花,其次是蛋,或者是錢;可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我一伸手就緊緊地抓住了那支筆桿,媽媽想從我手裡將筆拿下來,試探我第二件東西拿甚麼,我卻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什麼也不要,只死死地抓住那管筆不放,看的人都驚訝起來,只有父親高興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她是我的好孩子,什麼都不要,只愛寫字讀書。」 父親得意地說著。 「女人讀書有什麼用處?即使科舉恢復,也沒有女狀元可中了。」 母親很不高興地回答父親,幸而有許多客人在那裡,洪大的笑聲,隔斷了父親的聽覺,假使只是他們兩個人,又會大吵一架的。 記得當我八九歲的時候,母親逼著我繡花,說我假如不多繡些花,將來出嫁的時候,什麼嫁妝也不給我,當時我很生氣地回答她: 「什麼嫁妝都不要,我只要父親的書。」 說起父親的書來,實在是相當驚人的,不但幾座大房子裡的樓上堆滿了書架,連箱子裡,衣櫃裡,床底下,樓梯下面,無一處不是書。因為年代太久,書櫃被老鼠咬了許多洞,書更被它們咬得只剩三分之二了,更多的是那些黑色的,白色的小蛀蟲,躲在書頁裡從出生到死亡,養育兒孫一代又一代,父親非常痛恨它們,每年到了陰曆六月六日,把所有的書搬出來大曬一次,鄉間的迷信,說這天曬了的東西是不會生蟲的,其實滿不是這麼一回事,蛀蟲仍然是年年有,根本無法消滅它們。 因為愛讀書的緣故,從小學時候起,就喜歡買書。記得在長沙稻田師範讀書的時候,即使在圖書館看過的書,那些好的,我也要每種買一本來鎖在箱子裡;因為我還想看第二遍,更喜歡在上面寫些小注解,或者加上些圈圈點點。二哥從山西寄給我的零用錢,或者三哥給我的稿費,我都用在買書上面。慢慢地我的書越來越多了,於是買了幾個篦箱子來盛它,每年寒暑假回家的時候,我就雇了挑夫一擔一擔地挑回家,明知花了錢會挨母親的罵;然而父親是高興我這樣做的。 後來進了女師大,更加高興買書,儘管窮的沒有飯吃,沒有衣穿,書是不能不買的。這裡有一個笑話,我曾經在「女兵十年」裡寫過的,因為繳不起飯錢,廚子想把我的箱子搬去做抵押,沒想到打開一看,裡面盡是書,他很失望地丟下不搬了。其實他那裡知道這才是無價之寶,若是他搬去了我的書箱,我准借了錢來贖的。 二十餘年來,為了我的流動性太大,到處飄泊,一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固定的家。所以我的書不能聚集在一起,什麼地方都有一點。最使我傷心的,是在日本買的書,在我被捕的那次,全部被警察署沒收了。哥德,普希金,托爾斯泰,莎士比亞,易卜生,屠格涅夫……這些名作家的全集我都買了;但那些可恨的,橫蠻不講理的傢伙,連同我的日記,著作,相片,書信統統沒收,不肯發還,這仇恨,我是至死不能忘記的。 其次,長沙大火的那年,把我寄存在劉子程先生家裡的書籍,全部化為灰燼了!後來連子程先生也不幸永別了人間,使我每一憶及,便有無限的傷心! 和書同時殉難的,還有滿玻璃櫃的小玩藝兒,三嫂替我帶了兩件回家,後來又從遙遠的臨武取來托人帶給我,現在還擺在我的桌上:一件是有一對小鵝的墨水瓶,一件是一個日本負薪讀書的經濟學者二宮金次郎的小錫像。小玩藝兒也是我心愛的東西;不過拿書比起來,我自然要痛愛書,而寧可犧牲小玩藝兒了。 長沙大火,許多人感到痛心,他們是痛惜房屋被毀,損失財產太多,而我覺得房子燒了,只要有錢,可以再建;只有書被焚了,那怕你有再多的錢,也無法買回來,因為許多早已絕了版,在我看來,燒了書比燒了房子還要嚴重萬倍。 抗戰以後,我又買了不少的書,存在重慶一個教會裡面,還有我那口裝子彈的箱子裡,(這是一位在戰地認識的朋友送給我的)盛著許多戰利品;後來日本軍閥的炸彈,又把我的全部財產炸個精光,他們好容易在泥土裡替我挖出來了四隻炸破了的花洋磁菜盤,那時我正在西安,范定九先生還特地托人替我帶去,我把破了的地方叫錫匠修理好,每逢朋友來家吃飯的時候,便要敘述一遍關於這四個盤子的遭遇;同時還要提到那些被炸毀的書,好像得到朋友們幾聲同情的歎息,我的心裡就很舒服似的。 經過這幾次的災難,我對於藏書的熱情,漸漸地冷淡下去。三十二年的春天,我回到故鄉替先父母掃墓,臨別的晚上,我爬上樓,看到還有幾箱新文藝和抗戰的書籍,我高興極了;更寶貴的是那些日記和友人的書信,相片等等都好好地保存在那裡,一點也沒有散失。 我把相片帶去成都,日記和書信,書籍,仍然鎖在樓上。沒想到第二年,敵寇侵入新化,離我家只有七八裡了,嫂嫂他們害怕因為我那些抗戰書而惹出什麼大亂子來,索性打開箱子把我的書全部燒毀,和那面「湖南婦女戰地服務團」的團旗,她們也用剪刀把字剪掉,僅僅保存了幾塊紅布條。當我從三嫂手裡接到這些碎布的時候,真使我難過得流下淚來。 十多年來,我們由西安而成都,而漢口,而北平,而臺灣,為了交通困難,什麼也不能帶,笨重的書,自然更在被拋棄之列;幾乎成了一定的現象,每次當我換一個地方時,總有一大批書和雜誌送給朋友,他們得著了這份禮物的,自然很高興,而我的心裡每次都要感到酸痛的。來到臺灣,跑到朋友家裡去,看到他們藏了許多書,我又羡慕又嫉妒;同時想起了自己的書來,又覺得非常痛心!儘管在這樣物價高漲的今天,我仍然忘不了買書,我希望將來有一天能夠把我失去的書全部買回來,只可惜那些絕了版的就永遠無法得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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