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謝冰瑩 > 愛晚亭 | 上頁 下頁
海上黎明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我被海潮衝激著岩石發出來的澎湃聲音驚醒了!

  睜開眼睛,我望著海上是一片深灰色,對岸的燈光,恰像天上的繁星在點綴著靜寂的海面;忽然,從遠處傳來一聲悠揚的號角,我知道快到黎明了。

  生怕驚醒了孩子,我悄悄地下了床,輕輕地把昨晚因暴風雨而緊閉著的兩扇玻璃門推開,站在石欄邊,獨自欣賞那曉霧迷蒙的海景。

  海和天是一樣深灰色,燈光漸漸地稀少,也漸漸地微弱了;燈光和天空的星光遙遙相對,使人分不出那是天上的星,那是人間的燈;它們在爭相輝映,各自放射出最後的光明,來給冰冷的大地上以溫暖。

  我坐在那只白天被孩子們爭奪的秋千椅上,我也像他們一樣,先把繩子扭上許多轉,然後忽然鬆開,讓秋千急急地打著轉兒,我好像回到了童年時代那麼高興,我一遍又一遍地讓秋千給我快樂,使我忘記了老之將至的憂傷。

  曙光漸漸地明朗化了,對岸的洋樓就像孩子們玩的積木那麼一塊塊地現出來,不久又隱藏在霧裡,只一眨眼的功夫,忽然又現出一個尖頂出來,真像玩魔術似的,建築物若隱若現,我用視線牢牢地釘住東方,我希望看見一幅「日出海拋球」的奇景。

  想到「日出海拋球」,我又記起了一件事,我在那篇阿里山遊記裡,曾用杜工部這句詩做題目,寫了一段文章,後來被高明先生選為教材,曾經有位教員寫信問我這詩出自什麼地方,我怎麼也想不起來,及到最近同事許世瑛先生告訴我,他在老殘遊記第一回上,看見劉鐵雲引用了這句詩,原來我也是記的這句詩;但還有人懷疑,覺得杜甫不會寫這種句子,其實,這是句非常美麗而生動的詩句,何以證明不是杜甫作的呢?

  我想像著一個血紅的火球,隨著海潮在碧綠的水裡滾來滾去,有時成為橢圓,有時成為半圓,有時折成一道一道的波紋;不久,這火球終於從波濤裡掙扎出來了,它憤怒地一躍而出,放射出萬道光芒,照耀著宇宙,這就是「日出海拋球」的寫實,也就是我最愛欣賞的一幅壯麗的奇景。

  淺灰色的雲裡,出現了幾片白雲,海面上有兩隻漁船在緩緩地移動;那小船的形式,和船夫劃槳的姿勢,竟和我故鄉的一模一樣。記得我年輕時候最愛幻想,我希望長大了自己買一條船,約集幾個最要好的朋友,乘了船到處飄浮,像一株無根的萍草,飄到那裡,那裡便是我的家。如果遇到雨天,我們就躲在船艙裡喝酒吟詩,細聽那雨點打在竹篷上的天然音樂;若是晴天呢?有月亮的晚上,我們坐在船頭,一面欣賞天上和水裡的月色,一面吹簫引風,或者低吟淺酌,讓流水為我們打著拍子,讓星星為我們照著天燈。在萬籟無聲的夜裡,我們解了纜,放乎中流,聽其所止,這是多麼富有詩意的生活,到如今仍然只是一個幻想,也許此生永遠不會實現;然而幻想總是美麗的,我憧憬著那一天總有來到的時候。

  號角聲越來越熱鬧了,我已聽出有三個號兵在吹,那調子是那麼悠揚而又雄壯,是他們的呼吸吹破了黎明,是他們的聲音,吹醒了在迷夢中的人們,吹藍了天,吹紅了海。號兵呵,希望你用力地吹,使勁地吹,讓大陸上的同胞也能聽到你的聲音。煩你告訴他們吧,我們快要回來了!

  海面上的漁船,越來越多,隔壁的士兵已在排隊早操;工廠的汽笛在尖銳地叫著,馬路上已有卡車行駛的聲音。醒了!醒了!一切勞動的人統統在動,整個的大地在動,連海裡的波濤,也愈來洶湧了。

  突然一聲驚人的輪船汽笛響了,那是多麼熟悉而令人興奮的聲音,我愛聽這聲音,我愛看那載著滿滿的一船人向前行駛,後面拖著兩道雪白的浪花尾巴,煙筒裡吐出濃黑的嫋嫋的青煙。總有一日,今天我看見的這條船要把我送回上海,或者直駛天津。

  太陽雖然沒有出來,天空卻愈來愈白,海水愈來愈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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