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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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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七月的下旬,月亮很遲緩的放射出她的銀輝。這時正在一般人家晚飯之後,天氣應分有些秋意了;但近幾天卻特別的煩熱,雖在黃昏後而一團鬱蒸的熱的氣息將這古舊的火城全包圍住了。偶而有一陣散涼的清風,似是只在人家天井裡的棗榆樹的密葉中間振盪著,它的滌除煩熱的力量還不能直掃到地平面上。 因此,每到整天的各個人的工作休止之後,石鋪的街道上,登城的馬道口,有轆轤的井欄邊,都滿著或欹或坐的人們。但這多半是些工人,商店的小夥,白天提著畫眉籠子的閒人,至於老爺們與類乎老爺一類的人都各有他們的地方,尤其是在黑暗與煩熱中,這些街頭巷口不輕易有他們的足跡。婦女呢,也有幾個,很放任而自然的城中的村婦,披了單衫半露著乳部在喂孩子。其他的女性自有她們的去處,不能插足到這下流的市井的納涼的群中。這城中雖也掛過有天有日的鮮色的旗子,而且婦女協會也應運而生,或者是日子少的緣故?也許還未普及於民間?究竟於這些當街喂乳的婦女們似乎沒有多大關係。婦女協會中平常自然是以留學省城的女學生作領袖,但這裡卻沒有,只是一個近四十歲的老女教員與幾個十五六歲有些還沒曾完全放足的高小學生。她們雖是為婦女運動而忙迫,卻一時對於這些「不修邊幅」的村婦們還沒有重大關係與變化。因凡在街上納涼的女子,能夠袒胸喂乳的婦人,與那些赤足枕石而臥的男子,都一樣是陋巷的寄生者,與所說上流人之類的婦女運動者,一時不易相提並論。 在這不少的納涼人中,有一群婦女卻正在聚談于一個曲巷的巷口,巷口委宛進去東一面都是些小小的茅簷,碎磚石堆垛的短垣,而正對面卻是縣政府牢獄的邊牆。古色斑駁的厚磚因為黴濕滿生著冬夏長青的苔蘚。高高的牆頭上,叢生著不少的荊棘,成了天然的防禦。牆裡面便是牢獄。每早晚在牆外時時可聽見鐵鎖郎鐺與點名杖打的應時必有的節奏,尤其是當月黑風高的當兒,陰慘搖動如伸出鬼手一般的荊枝,上複著對面的一列小屋子,示著凜然豎人毛髮的威力,所有的小孩子在這時候總不敢出屋外仰望,而這小巷中的行人也分外稀少。 這是這城中著名的閻王巷。 在這微風穿過枝葉的黃昏,正是滿街人的良宵。閻王巷口有四五個婦女與三個男子也一樣的談天,然而月亮還隱在雲後,只隱約地一脈清光躍動於大樹中露光閃閃的葉裡。 「喬仔怎麼今晚上你不當值班,我家阿富爹卻早早去了哩。」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搖著破蒲扇的她向立在旁邊的一個赤背的青年說。 青年還沒開口,隔三尺多遠草席上披襟當風的小白辮子的老頭答道:「王大媽你記性真老了,啥事還不大清楚。咱家富老二該班,便是小喬仔的憩班,這不是街長前天新來派定的?有班,無班,一個樣,老不過在城上風涼還好些。……」 叫喬仔的青年,新剃的光潔的和尚頭,這時在石上擺放的大粗磁壺內倒出大碗如同醬色的茶,一連幾口喝下之後,一邊用大手巾拭抹著光頭上的汗珠,一邊接著他父親的話道: 「好的多啦!不是李大個那夥想來攻城的時候了!上一次,爹,你不是出城到豁溝去了麼?哈!那真熱鬧!滿城牆上都是火把。……」 「你別說的火暴了,好不怕人!我一連七八日沒敢睡覺。」在老婦人身旁正在拍著兩歲孩子入睡的喬仔的大嫂發出少婦膽怯的聲音來。 「你怕!嫂子,真是沒有膽子。那時我在城牆上還同那些該死的匪兵打了幾十槍,你們不是聽見夜裡的槍子拍拍的聲響……」喬仔的少年英氣震動他的全身,仿佛很想現出一副好身手來給她們看看。 「豈但槍子,你在城上還沒聽見大獄裡的聲音更令人心驚!那些囚犯們不知哪裡的力氣,半夜三更的鬼喊,說是歡迎開門,大概那時有威風的獄卒們也不敢十分禁止他們?」他的嫂嫂提起了兩個月的回憶。 「可不是!他們約好的,外面攻城裡面越獄放火,一燒一搶完事!聽說這是一個大人物的計策。……」 白辮的老人將火柴擦的劃著,在暗中吸著關東的旱煙問喬仔:「大人物?什麼大人物?是誰?」他有點驚異了! 「爹!你沒見說麼!是從前的京城大議員呢。」 「瞎說!議員會有這等計劃,雖然我也不信大議員便是好人。」老人有些憤憤了,對於年輕人信口開河不以為然。 「你哪裡知道,他們還說是自衛軍呢?……大議員能演說,能做文章,能運動票,——以前不是這樣麼?——還能當軍長!哈哈!可笑!上一次他們卻打不到城裡來,二千元,好歹打發他們滾蛋!……」 「什麼自衛軍!果真是他這般人作弄出的勾當,真應該打!狠打他個落花流水!……」老人平淡寂寞的胸中提到這回事也激起他潛藏的怒火,因為他也知道鄰縣的焚燒與城外小村莊的劫掠。他覺得近來的環境與民眾的痛苦使自己也變成矍鑠的戰士了。 鄰家老婦人從層層皺紋的黃面皮上微浮出失望的苦笑,用她那下陷的嘴角撇一撇道:「呸!世道一天天的往下落!真是末梢子年了!活了八十多歲曾見過長毛,長毛比起現在的土匪與副爺們還好得多!固然也有將小娃子挑在竹竿槍上的,也有放火的,但一陣風就吹過去了。不像現在這一群去,那一群來,炸彈,大炮……」 這回憶提起白辮老人的感慨與奮發。 「趙大嫂你忘了?你穿著大紅花鞋在豆葉地裡脫掉了一隻……」老人對於這已往的兵荒流離引起趣味的憧憬。 趙大嫂的破蒲扇往地下一摔道:「算來六十多年了!」 「甲子一周,這真到了『下元』的時代,……好歹看他們年輕人鬧去,我現在沒有那橫背了樸刀到山谷中搜尋仇敵的力量了!」 他們互相談著英雄詩歌般的過去情形,喬仔一句話也插不進去。只瞑想著那個時代,黃衣紅綢,大馬長槍,四面喊殺上陣肉搏的空中圖畫。他想這比起現在隔離多遠看不見人影便放大槍,豈不更使人有殺敵的趣味?他因此又記起上次他們攻城的形狀,穿了舊破灰衣,滿臉塵土的漢子們,想來爬城,但幾塊石頭,幾排槍彈,打倒了十幾個人之後,那些隱在柳林中不知為什麼來作戰的漢子們都退去了。一個尖銳鳴聲的鉛彈由他所抱的本地造成的這個鋼圓筒飛出之後,正中在一個不到二十歲的青年右脅。相隔有幾百步之外,實在沒有看清子彈從他的左脅突出與否,但一腰鮮血染紅了他那破了肘子變成土色的小白衫上,這樣他便在柳林外的沙地中俯臥著,在掙扎,在喊呼,有一聲「媽媽呀」的呼聲!使自己立在城垛後面幾乎將手中的槍落到垛口外去。那時自己不知是驚慌是懊悔,只是大瞪著眼睛看那與自己一樣年紀的青年痛的在沙上翻滾。卻好從林後轉過了一個他的同夥,看見這個情形很輕率地自然地順手一刺刀紮在被傷的青年心窩,血點飛濺了那人的下半身。這樣那青年如同死雞一樣便仰臥在柳蔭之下,那刺人的高個兒,卻絕不在意地從死者的腰帶裡搜找出一包黃色的什物,映著斜日的明光一閃,便從他面上欣然的表情中納到他的口袋裡去。這個景象自己在城垛後面看的十分清楚,但是手中的槍再舉不起來了!直至城中送了那夥匪軍二千元之後,到現在自己一個槍彈未曾放出,雖然人人都稱自己是個勇敢的團丁。 這一時的回想反使他感覺得淒涼與悲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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