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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那兩隻魔手


  有深感有思力的人,不論他幹何種事業,到何種地方,他對外界的事物會有他的認識與理解。譬如一枝百合花,在花兒匠手下,在賣花人的肩頭,在商人的客廳中與在一位想像豐富印感銳敏的詩人眼前,它有多少的變化?長條的碧綠葉子,潔白的花瓣,芳香與形態,從絕對的客觀上看去,只好還他是一枝百合花。她不是玫瑰,不是桃花,不是幽蘭,也不是秋菊,她有她獨特的形態與品性。然而世人能認識她與分別出她的特性,不過是這一點,此外呢?籠統地說,要看觀賞者的主觀何似;但「主觀」這兩個字便大難索解。十年前我的主觀與現在有無差異?遊行於大漠風沙中自己的所感與坐在都市的摩天樓上可能相同?又豈止此,一絲哀愁,臥聽窗前的風雨,小簟,輕衾,初秋涼意,不寐中嘗到的意味,與春江月夜時伴著情侶,在柔波上蕩舟密語,這兩個境界中對外物的觀感誰也知道不會有統一性的存在。人總歸是善變的動物,「時」與「地」是兩隻會耍魔法的怪手。它們把你顛來倒去,會把你以為是「千古不磨」的「主觀」塗上種種顏色。話說回來,此中終須有「我」在。都在同一環境中生長大的兒童,毗剛,毗柔;熱性,冷性,絕對不同。因之,他的情感的發動,理智的啟發,——對外界的印感,如各在心頭懸著了一面照見他自己的靈魂的明鏡。所謂「個性」,所謂「天稟」,所謂「爾非我」,究竟不能太輕視了。不是嗎?「上帝自上帝,我自我!」

  不把「主觀」拘泥地看去,卻又不能從根本上消除「我見」的存在。雖然最主張中庸的人生觀者有「毋固,毋我」的告誡;超世的哲人要證明法業的虛空,先去「我執」。「我」正是宇宙間種種矛盾的集中點,也是造成有情世界的一個力體。假使眾人皆醉,我即不能醉也許要「啜酮哺糟;」眾人皆在夢中遊行,我不會做夢也許趕快去蒙頭假寐。這麼,世間不早就化成清一色,不早就沒有差別相的存在?政治,宗教,文藝,教育,哪兒會一波一波地漣漪波動,造成這永久難有統一性的歷史?

  惟其必要「毋我」,可見「我」之潛在力;惟其要去產「我執」便可明白「我執」的權威。撇開多方面,只就詩歌與繪畫說,字眼不只是那些?色彩不只是那幾樣?甚至是用一律的方法,是一種派別與主義下的作品,你隨手打開一本詩歌選本,你隨便評閱幾幅古畫,如果有永遠統一與同一的存在,那不但你可以少用你的眼睛,也可永遠休息了你的心靈。陶潛的田園詩與儲光義的比比如何?再與范成大的比比又如何?同是浪漫派的代表詩人,同是叛逆詩人的主要分子,你讀過雪萊又讀過拜侖的詩,到底會有差別的感受?畫宗教故事的畫幅在歐洲的畫院中觸目皆是,拉斐爾與密郎琪羅的表現相比,你如果多少有點鑒賞力,一定會在你的心頭有分別的觸感,更不必提及石穀子與石濤的作風有若何的懸殊了。

  「時」與「地」固然不會輕饒過人間的生活,與生活在這只魔手中的撥弄、指使,然時同地同,卻仍有其不同者在,那便是「我」。自然,科學上說,將「我」來過細的篩一下看,當然有他的發生與存在的由來,並非神秘與不可解的怪事。

  要認真的握住那兩隻魔手,卻不要輕易地把「我」放掉,(其實你有時居心放掉,難免矯飾與虛偽,它會從容地跑回來的。)不須把所謂「主觀」看得過分嚴重,拘執,或頑固,保守,但「主觀」與「客觀」正當配合,卻是打開世界的秘密寶箱的一把巧鑰。

  缺少自己的真認識與理解的人一樣能以生活,不過那只是葫蘆式的生活。

  不強重「主觀」,才是「毋我」的適當地解釋;要承認生活中的兩隻魔手,它們的力量和它們無所不在的「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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