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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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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怎麼樣?」 「怎麼樣?咱得硬著頭皮向前碰!誰也不是天生的賤骨頭!哥哥,我不是向你說過麼,書上講的理何嘗錯來,豈但矮鬼子會抖威風?」 她用一排潔白整齊的上牙咬住下嘴唇,沒施脂粉的嫩紅雙腮微微鼓起,一手挼著發梢。她那雙晶光美麗的大眼睛向前面凝視,似乎要在這崎嶇難行的小道上找出一條好走的大路。 「是呀,我也聽說過一些道理,可是咱懂得又待怎麼樣?現在還是得替他們作牛作馬!……」 她笑著擺一擺手:「走吧,這不是一時說得清的。人家在那邊殺人、放火,幹吧!橫豎現在咱得先瞧個准!——奚大哥,你再聽咱的話便悶壞了。」 本來大有自從到這個大地方來就感到自己的知識太少,就連在他那份小生意的交易上都不夠用。一樣是穿短衣服的朋友,他們談起話來總有些刺耳的新字眼與自己不懂的事件。甚而至於自己的孩子到鐵工廠去了兩個月,也學會了不少新話,有時來家向大有漏出來,也給他一個悶葫蘆。現在聽杜英隨隨便便說的這幾句自然不全了然。他不免有點自傷,覺得這個複雜,廣大,新奇的地方裡,像他這樣十足的莊稼人是過於老大了。 「什麼道理?說的起勁,咱一點都不明白。」大有向杜英說。 「唉!咱明白什麼?誰又會識字解文地懂道理?——現在怎麼說?哥,過幾天再講,是不是?……」 後面的梨樹旁邊有人笑語的聲音,杜英回頭看看,向她哥哥使個眼色,便都不說話。沿著窄路往小山東面轉,大有也跟在後頭。 原來後面有一群小闊人似的遊園者,剛從櫻花路上走過來,花緞的夾袍男子,與短袖子肥臀的女影,正在娛樂他們的無憂慮的青春。 路往上去,道旁更多了新生的植物。覆盆子、草繡毬,不知名的小黃花,在大樹下自由地迎風搖動它們的肢體。這五月的陽光似將他們熏醉了。小鳥成群在矮樹中飛跳,時而有幾個雛燕隨著大燕子掠過草地上尋找食物。沒有草木的土地也呈現出令人可愛的溫柔。大有雖然不是詩人,他更不懂得應該怎樣去作這春日的讚美,然而這樣微茫的感觸他也不是一點沒有。雖然他見慣了鄉村中的大自然,質樸,堅壯,沒有這麼人工的精細與幽雅。他踏在那經過人手調製的草徑上,他聯想到剛才杜英這女孩子說的摸不到頭腦的話。他覺得從鄉間挪移到這裡來的,不論是花木還是人,都有變化。到底什麼力量使它們變的這麼快?何以自己老是這麼笨?雖然從鄉下來已經五個月了,雖然也知道有汽車,電燈,電話,與許多新奇的衣服,然而自己仍然是得早起,晚睡,提著籃子到各處兜賣菜餃。一天天愁的是錢,吃的是粗面,蘿蔔乾,更使他念念難忘的是自己的破敗鄉村,與那些終日憂苦的男女面容!他回想著,卻看見杜英與她哥哥比他遠走了十多步,低聲說話。那女孩子的聲音很細,稍遠一點便聽不清楚。大有也不急著往上追,他總覺得杜英是個不好惹的姑娘。離開鄉間不過兩年,學的多外調,誰知道她那小心眼裡藏著什麼?「女大十八變」,自是有的,像她這麼樣可也少,比起久在外面的杜烈來還見老練。 在後面他已經看見他們兄妹坐在那個早已望得到的大石碑的層臺上,他便緊走幾步,也從小路上趕到。太幽靜了,這半山坡的樹蔭下,簡直沒有一點聲息。連吹動柳條的微風也沒有。幾株落花的小樹像對著這大石碑擦眼淚。陽光映照著高高的碑頂,在金黃的耀光中閃出一片白色的輝彩。地方高可以下看那片闊大的公園,雜亂顏色的小花躲藏在綠色中,起伏的波光,遠處有三點兩點的紅色白色的樓房,像堆垛起來的,粘在那些山坡與山頭之上。向西南看,一線的碧綠的海岸,蜿蜒開沒入東方的山角裡。大有也有些累了,坐在下一級的白石階上,端詳高大的石碑上深刻的幾個大金字。 「這就是忠魂碑?咱不是說過——現在他們大約又得在T城另立一個了!」杜烈說。 「打死了,立碑,偏偏得立在中國的地方裡?」大有直率地回問。 「一樣是受逼迫,替軍閥效力的。這裡就是個樣子。死了,主人給他這麼一點『光彩』,好教後來的學著。」杜英輕藐地望著這大碑。 「怎麼效力?人家是來爭光的!」她哥哥像居心反駁的聲調。 「是啊,爭光?卻是給兵官們爭的。一輩子當奴才有什麼光?」 「依你說——就是誰也不當兵,像中國怎麼辦?」 「你說中國,中國被迫作奴才的才多呢。中什麼用?這不明明白白的?這是日本青年人的『忠魂碑』,鐵路的那一頭現在被他們用大炮剛剛毀完,怎麼樣來?」 杜烈沒答話,她用一隻紅嫩的手托著腮道: 「頂苦的是許多被逼的奴才!日本人,日本那些像有個勁的兵,到這裡來,拿刀拿槍與中國的老百姓拚命,還不是給軍閥們出傻勁?中國人,不用說,就是他們有什麼榮耀?」 「你這些話說的不是在雲彩眼裡?」杜烈搖頭,似在嘲笑妹妹的虛空理想。 「是啊,這真像雲彩眼裡的話?無奈老實人給人家逼著當奴才,我看也當不長久。」 她的理解力與她的新環境,把她這麼一個鄉村女孩子,變成了一個新的思想家,在大有想來是不能瞭解的。他只覺得女孩子在外面學野了,連哥哥的話也得駁回。她想怎麼好?誰知道?大有在這半天的閒逛裡,到現在,對於好發議論的杜英微微感到煩厭。他又想:年輕的男女到外頭來,不定學成個什麼樣。聶子在將來也會比杜英變得更野。他又記起了小葵,怪不得陳老頭平日對於年輕人出外,總搖著頭不大高興。他想到這裡,望望杜英,她活潑地轉著辮梢,略有渦痕的嘴角上現出不在意的微笑。 「有一天,」忽然她又說話了,「總得把這個石碑推倒鋪馬路!」 「哈哈!來了大話了。」大有忍不住了。 「也有一天,中國人都起來……都起來……」她沒來及答覆大有的話,杜烈卻堅決地插上這一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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