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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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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卓之因為昨夜中手與口不停的忙碌,今天起身很晚。已經快九點了,他躺在於先生家外院南屋中的木榻上,回想昨天派人送信,發電報的工作,約計今晚都可到達。覺得十分放心!這兒的天氣近來頗熱了,差不多與上海相似。想到「上海」這兩個字,他記得在閘北召集那些有力量的工人與青年,暗夜將那位不知深淺的北方旅長的軍隊繳械事,已快近一年了。那時自己正在與幾十個同志擔任著秘密工作,但想不到經過一年的苦鬥生活,又實行這一次的北伐。這期間演過多少悲劇,自己還是隨了軍隊南北流轉……沒有餘暇的工夫容得自己作細密回思。他立時跳下床,用冷水抹過臉,看看一床一桌的簡單陳設,與那一疊報紙,一副臃腫字體的破對聯,都與主人家灰色態度相稱。 他收拾完了後,披上灰市布長衫,換過布鞋,並且套上借來的青羽綢套褲,帶著破邊粗麥秸編成的草帽,對著桌子上的小圓鏡望望,自己也笑了。他知道很規矩的于先生已經上班去了,他的黃瘦太太正在動手做飯,便不去打擾她。正要預備出門,到了風門口,又轉過身去將牆上的日曆撕去一頁,很顯明的陰陽合曆的字碼便露出來。正是四月二十六日。他對著這如鉤鐵彎成的兩個阿拉伯字,用指頭算算數目,迅速地跳出了這小巷內的於家門口,一口氣奔到麟祥門。 這距城門很近的大街向來是十分清寂,除了一部分學生外。常常見到的是推著重貨的小車,賣油條豆漿的擔子,以及由鄉下進城來買賣貨物的農人。近來雖然將舊日的房子說是改成什麼大學的一部,只有稀稀落落,穿了長袍的青年在那裡邊讀書,除此外,一點看不到像一個大學區。卓之迎著四月的朝陽,覺得臉面上有點灼熱。街上偶爾有幾輛黃包車懶懶地拖過來,似乎生意也不好。他向西急急地走,漸漸出了街道,走入郊原。看見推著糞車光背的農夫與滿臉汗水挑著果子到城中來的那些誠樸漢子,不禁向晴空中噓了一口氣。忽然,路旁小茶館門口的天棚下有幾個人談話的聲音,很清切地送進耳內: 那真是大觀,膠濟車站門前的行李山幾乎將那巨大的門口堵住。灰衣的魯軍,與黃制服的×兵,不住在門口出入,烈日下大草地上坐了不少的「民眾」,小孩子,女人,時髦的姑娘,長袍馬褂的紳士,有符號的勤務兵,大家在黃衣兵的監視之下,按次買票預備東去。 這是一個有力的對照。他不願往下想去。從木柵欄越過站門前的廣場,向西去,是一片×人建築的樓房,那裡有不少的全武裝的兵士,有許多支步槍一堆堆地架在門前,他們互相談著他不懂的言語。 這時他回想著前事,已走到公園的東牆根。頭上的枝葉遮去了薰曬陽光,而都市中各方的喧聲已經清切聽見。 證實了一切的報告,與路旁聽來的消息,他興奮地再走向原路,越過德國人的飯店前面,轉向三馬路,二馬路,在×領館與報社門口都有×兵嚴重地加著雙崗,這些地方凡是中國人從路中經過的都加緊腳步前去。 田間有些麥子已被割了,兩寸多長的黃須麥穗一捆捆的躺在地上,被幾個帶圍笠農人守著,預備推在車子上。有的還在田地中搖曳著,層層黃雲的波紋。麥地旁有一個小池,池上滿是積下的浮萍,散開的,聚疊的碧色小植物們在這一點點積水中互相搖動。風是輕暖,溫柔,正是詩人們所讚美的清和氣候。他一瞥眼看著這安靜的郊景,與那些為生活忙勞的農夫,無意識地感到近來少有的鬱悶。他在兩年中幾乎將全部的生活沉在紛忙爭鬥裡去,以前偶有的閒散感覺全被熱烈憤激的工作壓倒。縱有對酒當歌,與別的愉樂時間,那不過是揮發出少年的狂氣,絲毫沒有清淨的興感,如被在這地方大自然所陶醉似的。他的腦子中有火熱的現實問題,與工作緊張的自信力,然而他看到這些可憐的被安置在古舊生活模型中的人們卻不能不感到淒然的辛酸。 在這個沸騰著熱血的國度內,卻只有都市中的回血管,沒曾增長生力的靜脈,分佈于全中國的鄉村中去,他們仍然還是被鑄在陳舊模型之中,子子孫孫傳述著這一種典型;這一代為那一代重複拴上無形的鎖鏈。他們宛轉於水火般的生活中到現在不單動不得身,就連長呼的力量也沒有好多了。他常想,這次的事業能以將沒有這等靜脈地方的舊模型毀掉嗎?能夠將那無形的鎖鏈破壞嗎?他抱著直往的勇力與青年的樂觀精神,早早投入了這個旋渦。不過自從在武漢打過幾個翻身之後,他有點茫然了!他的青年熱血一樣還在身上燃燒著,然而他多少有點像前五六年漸漸地感到心中的陰沉。環境不允許他就此駐足,前路上的光明還是引導他的明燭,然而不同了,他的勇力與信仰,似乎微微震動了。自然,他還是照舊的努力;還是咬緊了牙關與反對派苦戰,至於遠遠的將來呢?他漸漸不願尋思。 接著老人一聲淒然的歎息:「南軍,北軍,革命黨……愈弄愈熱鬧了,連鬼子也要出場,真他媽的,這日子還有過法!……」 想不到他們是這樣的驚慌。卓之擠在人叢中,帶著冷冷的輕視向那些兵士們睃看。站門內亂成一片,如魚攤上的蒼蠅,汗臭氣味從每個人的頭上,身間蒸發出來。他們爭著,嚷著,紅衣腳夫的爭拖,與一片數銀元的聲響,啊!「中國人就是這樣膽怯!是這樣的自找安樂,這樣的如沙子一般的沒力量!」他暗暗地詛咒著,但是再一看,幾個在一旁冷眼相看的×兵,以及茶棚的老人逃不起難;挑擔的農夫想不起逃;軍隊,——灰衣兄弟們這回是欲逃不可!但短小精悍的×兵呢?他們從遠遠的祖國中來——專來看逃難的熱鬧哩!想到這裡,便轉出站門,從木柵欄中向外望去,月臺上還有不少抱孩子,守包裹的男、女,那一列車已將車頭接上,縷縷黑煙,悠閒地向晴空飛散,時而有一對肩著步槍的×兵在月臺上來回著走,他們倒是那樣的從容。 在二馬路向南的轉角處,他停住了腳步,看看表剛好十點半,距離開會的時候還有一個鐘頭。他想想,便回到大馬路再往西去,找到了一個臨大街有樓座的飯鋪走上去。 卓之裝著有事的樣子迅速地掠過茶棚,卻轉向東南方的一片細柳林中鑽去。他這個裝扮令人認作是學生的聽差,自然說話的人不理會他。他卻從柳林的後面轉個彎,借著矮樹與亂生的柳條遮住身子,又走到茶棚的後面,他立住聽,果然那兩位微帶歎息口吻的人還繼續著討論這問題。 卓之無意中聽到茶棚中的野史。一會,似是提鳥籠子的中年人道:「到底是那時候,打仗也還講道理,不像現在一炮就轟出幾十裡以外去……我想,咱又快聽炮聲了!泰安距這裡多近,沒有鐵路也不過一天一宿就打過來。昨晚聽我的鄰居,——他是伺候馬副官的——說,情形不好!再退就要守界首了。不是嗎?××兵又來了一車?……」 卓之搶前一步,他的目光恰好與斜貼在泥溝中的紙張上的四個字接觸著,看見「告民眾書!」四個字,他自然無須再撿起來看了。 再聽,老人家似在默思,沒有答話。卓之抽身躡足,從樹林子裡向商埠的馬路上急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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