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雙清 | 上頁 下頁


  似明說,似嘲諷的話,于先生也有些覺悟。知道幾天來對於這位突來的青年的疑慮要證實了!自己身旁的危險思想的青年,他竟敢在這嚴重的大城中大踏步走來走去,還敢計劃著一些不可知的事?……雖然自己在多年前也仿佛有此經過,但現在卻感到有點栗然!他見過幾次在南關門外砍頭的景象,以及小圓筒中飛出的小火球的厲害,這驚怖的聯想,由卓之隱約的話頭引起,不覺低低地吸進一口氣,腳下也鬆軟了好些。仰頭看看挺直了腰板向前走的卓之,幸而沒留心自己的失神態度。他這才微呻著道:「當年,提不得的當年!我早是落伍的人了。你們年輕人的事,從良心上說,我沒有別的:我還知道是走的正途,不過,卓之你替我設想呢!……」他似乎惶急地有些乞求的口氣。

  於庶務員覺得這一來是多事,她這邊全是一般闊綽人物的行樂地,自己不過隨著一位主任來走過幾回,然而這小孩子聽說她是這裡著名的姑娘非要來一次不可。自然她不會不招待,多無味!況且自己對於這些事一點也不感到興趣。她又是那麼高傲,華貴。心裡想這青年人未免不懂世務?然而怪,這青年人在言語中多少漏出有所為而來,不是專圖溜達的。因此他便分外注意卓之的言動。

  于先生輕易聽不到這樣新鮮話,他從側面看看常是微笑像沒有表情的這青年的面部。一時不能完全明白他這個話裡含著什麼意思。

  于先生自己到底機警些,頂好是趕快同他到家裡的小客廳中再作計議。

  中年的庶務員姓於,他在這瀟灑的大城中掙扎過十五年以上的生活了。他自從高等學堂卒業後,在日本的法政大學裡又研究三年的法律。回來蹭蹬在熱烈與冷落的生活途中恍惚間便到了四十多歲的年紀。他最早曾隨同民元以前的青年幹過一些秘密的革命工作,當時,他是那一批人的領導者。武昌首義後,他由一個法政學校的教員成了提倡革命的有力人物。那時他有力量,有飽滿的精神,有不怕一切的勇氣,但經過二次革命後,社會的引誘與迫壓,再加上家庭生計的窘累,他再不能打起辦國民黨時的興致,與蔑視這頑固守舊的社會了。他漸漸地學到安分,漸漸地消失了青年時的鋒鋩,漸漸地忘卻了興奮的政治問題。年齡與生活兩個不情的輪子將他過去的思想志氣碾碎了!對於將來生活的憧憬,整個兒沒了。現實平庸的人生便是他腳踏實地的唯一信念。

  因此,他才能同一般遺老遺少,在機會的主使下,間斷地獲得小小位置。隨從著老官僚在河南作過稅務分卡的員司,辦過清鄉公署中的文書,幹過教育廳的科員,及至在兵馬倉皇之中,這省城裡忽然有提倡忠愛與禮義的大學辦起來,他夤緣著得到這一月八十元錢的差事……對於十年來生活的轉變,他不再想什麼,實在也沒有了回想的勇力!他的朋友們更不再問起他在青年時的事業,那是另一個時期與另一個人生,隔遠了,光陰與生活泯滅了以前他所走過的足跡,遮藏住青年熱血的輝光。他在這力求庸懦安分的環境中,不感到鬱悶與不平。經驗將他一再教訓過,那種飛揚壯旺的心情無用,永沒有效力!他也有安慰與自己解說的地方。眼看著多少在舊日歃血盟誓恢復大漢河山的老友,老前輩們,都隨了時代到處去攀龍附鳳去了。脅肩諂笑,卑媚地為軍閥爪牙的文武隨從,或者成了賄選中的經紀……他比照著,他爽然了。

  他很自幸地,自己在不得已放棄了一切,至多是個為生活而沒志氣的弱者罷了!他們呢?用他們的腳踏碎了他們手造的信條,反背了他們矢口的誓言,而且在可能的機會裡欺壓誑騙他們所頌揚,救援的民眾!……他不敢怨恨那些背叛者,他對於自己這樣生活卻還歎息地感到是「不得已」。所以幾年中他完全沉沒于應分作的事務中去,挈了受過多少苦難的妻,兒,到處飄流著,反而覺得這是分所應得。偶而與同事們談談天,吃吃茶,倒覺得分享些悠閒的趣味。以前的書本早丟開了,極從容的閒時也不過拿起《今古奇觀》《閱微草堂筆記》這等書看幾行……

  與他同來的高個,大眼睛,留了分發的青年,是他的老朋友的兒子。他每每看到這慣于打前鋒的青年,便回想到那位舊日的老友!在新的舊的不少的熟人中那老友是他衷心欽佩的一個,在東京時與青年的父親同學,同鄉,而且又同是熱烈的黨人。那是個沉默,堅定,膽識皆全的人物,每在秘密會議席上他不說話,及至實行去幹時,他可最能堅持到底。民國二年時,他隨了高揭革命旗幟的隊伍死在湖口,四十歲的奮鬥生涯結束在炮火之下!這個現在二十歲的青年恰又是那位老友的剛健沉毅的模型。

  不久笑倩穿了一身紫花薄絨的單袍,趿著白緞拖鞋從前院子走進來。淡淡的梳洗與從容的態度使得這兩位新客都暗暗驚奇。

  「這麼紛紛擾擾的生活中,找不出一條大道來,多苦!」卓之沒待到答言又接著道,「難道不管誰也要向這沉迷的坑底墜下去?二叔,回想當年,你應當明白這一點!……」

  「自然須得詳細談過你才明白我來作什麼事。這幾天我也是先看看二叔你的態度,我不冒昧說話。不是也要把你老人家拉下去,那沒多大效力。既然還承認我走的是青年人應走的正途……只有請求你的幫助!……」

  「有一件!」對於什麼事很有經驗的庶務員道:「我同你來走走只能在過午,晚上要碰皮靴尖,明白?……」

  「晚上到我家裡細談。——我上午出去了半天,早上有人去找過我吧?」青年轉過了緯三路角華德醫院的舊房,回頭向跟在後面的于先生問。

  「好吧。你這次來雖然止有三天,我也知道你有些行徑不同。這回不談。——你瞧,這不是一對白俄的妓女?……」

  「多得很……生活壓榨下的人什麼都能幹!于二叔,你該相信。」卓之淡笑著說。

  「啊啊!你倒真有閒心,還作東西門的比較批評!」

  「南方來的?我知道,事情也不忙!——這地方我幾年沒到,變得多了。舊日的同學有許多找不到了,好在我也不找他們。明天我打算到T縣去一次。」

  「到底你為什麼這樣熱心地去拜訪她?——我猜不出。她的架子大得很,誰不知道,到她那裡去的全是師、旅長,與一些闊人。我們這一次夠了,憑什麼再去第二次?」于先生在胡同的石子道上擦著額上的汗珠。

  「你太小心了!我看這佈滿了殺氣的大城全是善走的大狼與馴服的綿羊!怕什麼!我以為這裡沒有相當的敵人……」話沒完,于先生又連連地在一邊使眼色。卓之向西面的大道上看去,原來有十幾個巡街隊迎面走來,不合身體的灰色軍衣,不一個式樣的背在他們肩後的步槍,最惹人注意的是他們腳下的種種布鞋,與顏色不一致的襪子,還有那領隊的兩個高個子背後交叉的紅綢子纏把大刀。他們似是抖擻著威風,而被迫於困苦饑餓中,無力的眼光並不向路人察看。錯落,鬆散的步伍,將他們照在地上的淡影也映亂了。卓之雖然是微哂地向他們看,然而即時他的臉上變成慘鬱的顏色,眼望著這一行可憐的生物由飛揚起的街塵中疲亂地穿過,他想到更遠更嚴重的問題上去,不是卑視,睨笑,更不是畏怯,他感到恥辱似的同情!一陣淒涼的滋味分佈在心口與鼻尖上,於是他不再向那位猶豫膽怯的人說什麼話了。

  「今天不是禮拜日,我一上午沒出門,倒沒人來找你;似乎有一封掛號信由郵差送來,她們留下了,我正在看報,卻沒細看,仿佛是南方來的。你沒回去?在芙蓉街我們匆匆遇到,也忘了說起。」

  「什麼事這樣忙?到T縣找誰?」

  「為什麼?」

  「不!我看這姑娘卻有意思。二叔,你不要說我荒唐,你可以明白我不是荒唐的孩子。——但你還不瞭解我,為什麼一定要到她那裡去?——」卓之緩緩地走著說。

  「不是找差事啊。」卓之向身旁的一對俄國的流浪者瞥了一眼道。

  卓之一笑,便握著氣喘的于先生走入那魔窟似的巨門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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