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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舍夜話(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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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完之後,滿座上的人都含著微笑,但沒有一個羼入問話的。老人又道:「他還有一樁令人發笑卻很有意味的事。他那時與我的年紀差不多,不,或者還大我一二歲。有一天他家裡寫信來囑他向店中請假回家娶妻,他便向掌櫃的請假。但店中請假須有理由的,掌櫃的便照例問他為什麼事要回家?他回答的很妙,道:『我岳父家嫁女。』掌櫃的覺得他又藉故走開,便夷然道:『你岳家嫁女,與你何關呢?』於是請假的事未准,到底他也沒曾說別的一句話。後來因他不回誤了喜期,他家中派專人來找他回去?向店中說明此事。掌櫃的道:『這人真是傻子,他娶妻何以不明白告訴我?』但他卻更說得妙了,他說『我岳家嫁女,可不就是我娶妻麼?已經早說明白了。……』類似這樣的事他還有好多。現在他也在天津作老闆了,不過那種隨便以及無所不安的態度,仍然還是照舊。其實呢,他也有他的見地:無論什麼事他不存更深遠的希望,更長久的計劃,別人求之不得的事,他也曾不在意,更沒有什麼利害得失的心思。……他那人真是個特別的人。……」 這段話未及說完,大家聽了,由自然中引起的笑謔以外,更似給予他們一種尋思可味的意境。老人稍停了一會,又微歎地說: 「你們,……我也曾讀過幾句舊書,但是道理,世間的道理橫豎是一樣的。誰不是有無盡的欲望,有日夜焦思著,籌劃著,希冀著求『滿足』?……但『滿足』何曾在世界上實現過來。希望之果終難在地上成熟,即是偶而成熟,也是有無盡的辛澀的回味。……」 他還沒有說完,一個在電燈公司服務的工程師接著說道:「老先生的話實在也有道理。我們生了,死了,在世界上宛同工廠的輪轉機一般,皮帶愈緊,拉輪子轉得越發厲害,到了時候,……都會成了廢物。人們苦於不知足,——就是不安心任命地混下去,結果弄得世界上愈加混亂起來。……」工程師像是已經飽吸收過工廠的空氣,而又有點容納不下要嘔吐出來似的,所以他的話還有好多正待接著說下去,不料在室隅獨坐的年輕書記,將手指在木案上敲了一下道:「安心任命!……」於是工程師的話突然截止。他以為少年人的氣盛,不信服這個由覺悟中來的道理,想待著書記駁完,再來申論,不過書記無意中說了這四個字以後,面部上露出沉鬱的狀態,細秀的雙眉連在一起,又不作聲了。工程師正在詫異之中,別的人仿佛不愛聽他的長篇講究道理的言論,便齊嚷著道: 「那位年輕的先生半晌也沒說話,這回應該輪到……你。可要挨著次序說一個故事讓我們聽聽。……」 年輕書記如同很靦腆似地連說:「沒有,……沒的說。」同行的人哪裡會聽他的話,非逼迫他說一個不可。書記從瘦削的面上露出誠懇而焦急的表情,竭力地分辯說不是自己不能說,實在心緒上有點不安,故而一時總說不出什麼好的故事來。大家哪裡肯依,又重行紛呶起來。富有經驗的老商人,便走出來道:「這位先生想是不常出門,免不得有些難為情;況且論理我們有年紀的人應該講故事給年輕的人聽,就是,大家不必紛亂,我替他講一個如何?」 這句話一出於善於說故事的老人之口,同行者不期而齊的同聲叫「好」,覺得分外添加了許多興致。年輕書記只有向老人致謝。而眼光炯炯留有八字須的工程師因為沒有他續說的機會,便冷然坐下向著火爐烤手。 老人將一雙皮膚很粗糙的手互相搓著,又向案上取過酒瓶來喝了一口冷酒,便開始說:「這回所講的故事雖短,卻不是那樣的好笑了。在這樣刮著北風,吹著雪花的夜裡,我們喝過酒以後,也應值得講這個故事了。……」他將這個楔子說出,大家忽然安靜起來,都很鄭重地坐著,連工程師也回過頭來,而年輕書記這回卻將破木圈椅向前挪動了幾步,看他面上的顏色,似乎已經知道老人將要講的是哪一類的故事一般。 「這是我剛從京城中來時聽一個很熟識的朋友告訴我的一件新聞,其實我們當它作新聞說,太覺得不尊重了。我這位朋友是通訊社中的一個記者,不過這件淒慘的事還不是從訪員中得來的消息,這是由他的朋友家中傳出來的,事情是真確的,並且姓名我還知道,不說也罷了。依我想,這種事世界上也不知一天發生多少起?……有一位在某部任職的闊人,青年時候聽說也曾到外國去過,家資很有蓄積,現在年紀一天天老了下去,一天天被金錢的思想充滿了曾經研究過學業的腦子。他有幾個孩子,其中一位小姐,曾經在女子專門學校讀過書,不曉得如何同他的僚屬某秘書發生了愛情。……」 剛說到這裡,年輕書記臉上紅暈了,並且似乎因舊事重提的激刺,使得他用手將椅背握緊,但是在坐的人貪聽老人以下的話,都沒曾對他留意。 「據我那位朋友告訴我說,是這位不幸的青年曾在部員家中兼任過私人的秘書,也或者因此他們便有了這個神秘而悲慘的命運裝成的機會了。我的朋友曾在無意中與那位秘書先生見過一次。……」 書記坐在老人的一邊震了一下,他的胸口一起一伏地跳個不住,仿佛心房裡的血全行收縮起來。 「那位小姐是極聰明而又美麗的,她們的同學都為她起了個別號叫做什麼?……(他凝想了一會)雲英。我也不知道雲英是什麼人?但總是很雅致難得的罷了。她的父親本來是受過新教育的人,所以初時對於她同年輕秘書的要好也不加禁止,但是他沒曾有過允許他們結為配偶的意思,這是我敢保證的。自然是沒有更好的希望,事情也可以這樣維持下去。不過有一個銀行總理的兒子,現在在審計院作很主要的事情,不知怎樣從某一個跳舞會上選中了部員的女兒,暗地裡與部員相商,要同她結婚。……現在類似這樣有些人以為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事,但並不出奇。部員與銀行有特別的關係,自然不費力便允許了。但是要先將那位與他女兒要好的秘書派遣開,好想法漸漸地使她對銀行家的兒子傾心。所以他竟費了無限的事,托人將某秘書帶到遠處去另作事。你想不安心任命的年輕人,哪裡能舍卻了她,隻身遠行。不過部員說如果他到遠處去作事,一定可以不久便行升遷,過些日子可以重返京城趁此還可以作一些事業。……此外的事,我那位朋友也記不清楚了,但知自從年輕秘書抱了無限的熱望,忍容著一時別離上的痛苦去後,沒有兩個月部員的小姐已經出嫁。到了結婚後第三日,她已得了很危險的病症,……死了!……但這完全是傳聞的說法,到底是否因病而死誰也不曾知道。又聽說部員的手段異常陰險,當他打發年輕秘書隨了他的朋友到外省去的時候,不准他在一年以內請假他往,又暗地裡囑託青年的上司,不發全薪與他。可憐那位年輕秘書隨了部員的朋友走了兩三處的地方,因此連與那位小姐通信也不能夠了。其實我們想在他們中間不知有過多少函件,但可惜俱被她那位精明才幹的父親收沒了。……這個事發生在前一個月,我那位朋友以通訊社記者的名義四處搜羅來的實事材料。……而內中還有什麼秘密他也不知道,不過因為事情沒有結果,終不能宣佈出來罷了。……你們想這也可以算得是一樁新聞,或是一件平常,沒有結果的故事麼?……」 老人歎息地還在往下述說,正回頭要向身後的青年說話時,卻不知他已在什麼時候出去了。老人便問那些同行者,工程師冷冷地道:「他幸得你替他說了這段新聞,在你還沒說完的時候,他早已走了。……我想他那種古怪性癖的人,大約是恐怕有人再請他說呢。……橫豎在稅局當差的都自己擺出小老爺的身分來,哪裡願意同我們在一起。……」他說出這個比較令人信服的理由,那些正為故事的趣味引動的人們也不再深考,只顧互相詳論老人所說的故事的價值。 老人略現沉思的顏色,卻不再說第三個故事了。待到夜深,大家要各人向自己屋子裡安憩的時候,老人卻皺著眉頭道: 「記住!安心任命的,與為欲望而去尋求常新的生命的,彼此中間有很寬很寬,不可越過的界限。……總而言之,兩者是不能調和的。」其實這時大家都已打著呵欠,眼瞼沉沉地渴睡著,又哪裡會去瞭解經驗很多的老人的感歎話的意味。 一夜的大雪,將他們的客舍都罩住了,於是他們的鄉夢也更引長了。 第二天將近正午,雪止以後方能辨認路徑,於是這些客人又重上征途。但是在啟行之前,他們很紛擾地嚷著失掉了一個人;失掉了那位不肯說故事的稅局書記。他們不知是什麼事?互相驚疑著在雪地中分頭出去尋覓,但朔風吹著穿了雪衣的峰,壑,林木,一白無垠的郊原,更向哪裡尋得這位不幸青年的蹤跡? 到後來,大家都已忘記了昨夜年輕書記的執拗,彼此疑惑著,談論著,在車輪轆轆的聲中,他們遠旅的中心都懸念起來! 惟有富有經驗的老人,始終默然,不說一句話。當他坐在運行的駝背上時,用含有懺悔的眼光回望著來時的旅舍的雪中餘影,沉思著迷惑地似在夢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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