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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蘭鴻爪 五 鄉人一夕話


  晚上連同行的楊君也承那幾位同鄉的商人約去在一家廣東飯館裡晚餐。

  午後,我先往他們的寓所去了一趟。

  如同上海的單幢房,只是更狹些,樓下沒有客堂,進門便是直上去的樓梯。他們在二樓有兩間臥室,三層是存放著寄來的貨物,也打上幾個床鋪。二樓的後房是廚房。他們全是自己烹飪,仍然蒸饅頭,包餃子,炒青菜,連豬肉都少吃。一切都保存著鄉間小買賣的習慣。出門時雖然不能不穿身蹩腳的西裝,在臥室,廚房中一切卻沒一點兒外國味。我在他們的書記兼會計先生的寫字桌上看到了毛筆,銅墨盒,紅木珠算盤,還有木戳記,銀朱印泥,雖然旁邊也有荷蘭語的會話小本,英文的簡要字典,鋼筆等,但這八成老式的賬桌想不到竟在亞姆司特丹的城中見到。及至同這幾位久別重逢,又是在這異邦中能夠說說土話的朋友談過,我更明白他們的生活。這是我在近一年中未有的快樂。

  在歐洲遇到神氣活現或沉潛讀書的留學生不算什麼,遇到倫敦,巴黎中國飯館中的老闆,侍者也很容易,可想不到同船來的中國人獨有我一個轉彎子從荷蘭走,這難得的機會使我與這幾位行販的商人見面。

  「王先生,唉!這——這很難得啦。你看,咱一船的中國人不少,上了岸各奔東西,你老,單個跑到這兒來……巧,這也有緣!別說……別說,該當咱得見面!」

  背部微駝,大嘴,眼角吊吊地,一臉剛氣的魏大個(當蘇俄革命時在俄羅斯的鄉間吃過不少的苦頭),話不大連接地這麼說。他匆匆走進二樓的臥室,從肩上卸下了一個白布包裹,順手取過架上的一條毛巾擦著臉上的汗珠。

  一會,那瘦子王先生,年輕的魏,還有幾位都來了,他們異口同聲的道:

  「夜來聽見老闆說,王先生從德國來啦!真叫人高興!真想不到咱得談談!這不容易……」

  我與他們無拘束地說些別後的事。那位少年書記搖搖頭。

  「咳!話說回頭,你不是那一晚上眼看著我們上了三等車走了嗎?……好!誰知道路上出了岔子。走德國原是我們在香港與公司裡商量明白的計劃。及至到了德國邊境,什麼地方來?……忘了。彆扭來了,護照,查;車票,查;咱想是沒錯,不行!通不過,非打退回不可。退不多遠,另走往法國去的路。誰曉得那些法國人存什麼心眼?沒法子,好歹有一位同車往德國去的,你記得罷,那領著一個十五歲孩子的張先生,他從前是到過歐洲的,費他的神,才把話講通……

  「糊裡糊塗的那晚上到了巴黎……」

  「在小店裡(小旅館的意思)住一夜,多花了幾十塊,王先生,走路的事倒沒法說。」那位誠篤的老闆接著說。

  他說不清為什麼入德國境那樣難,只按照簡單的老想法「行路難」,去解釋這不是偶然的現象。

  他又同我回到旅館,約著楊君往廣東飯館。

  我們三人全是步行著,因為是禮拜六,街上人比平日多。經過幾條小街看見有兩家寫中國字的理髮店,一家茶食店,又往前去,從猶太人聚居的街上走。

  猶太人的特性住在什麼地方都看得出。他們沒有國家卻有團體,沒有政治的形式系屬卻有種種的組織。在歐洲,凡是他們的民族居留處都有強密的組織力量。做各種買賣,作各種活動,利用他們的才能,凡是他們腳踏到的地方不但能站得住,而且站得穩。據說,在亞姆司特丹他們的人數不少,自從德國放逐猶太人以來更加多了。經過他們住的地方自然也看出是有點寒傖,他們來往地忙碌,像沒有閒人,這比起在英法諸國的窮無所歸的華僑好得多。但我們尤覺得可恥的,是我們究竟還有這麼龐大的國家,為什麼眼看著流落外國的幾千僑民(單指歐洲說)竟置之度外?

  飯館不大,然而設置得很清潔,自然也照例有幾幅中國風的字畫。經理原是廣東的老商人,在這裡曾做過十多年的買賣,如今收場了,卻開張這所飲食店。

  前天遇到的那位煙臺先生,還與另一位山東人作陪,連主人共五位吃了將近中國錢十幾元的粵菜,使我頗難為情!他們憑了勞力賺來的錢平常連吃飯穿衣都不肯妄費,卻這樣招待遠來的同鄉。

  我們在八角玻璃的無明燈下(因為這是天花板下的裝飾,原不用點著的)。吃著花雕,魷魚,談過不少的華僑情形。

  「我來了快三年了,明年准得回去看看老家」。

  「李先生,你發了財了,回去正好!趕上好時候,荷蘭也不是以前的樣子了。雖然咱這一行到歐洲來只有向荷蘭跑,不是又要加稅嗎」?

  魏老闆憂愁地對那位煙臺先生說。

  「是啊,這行生意……你們二位先生替我們想一想:拋家舍業,老實話,不為掙幾個誰犯得上過大洋到這兒來。可是從去年起,他們的購買力漸漸差了,又要加稅,所以我們的貨物也不敢整批來,大都走郵局,雖然多花費點可不至存貨。還有一層,不能開店鋪,為的減少花銷,笑話,做小販似乎丟人?其實,先生,你想想:咱們憑氣力向人家賣貨,只要不偷,不盜,也沒什麼罪過。外交官太不給做主了,難道荷蘭貨就不到中國去嗎?他有關稅,中國也有,咱雖然不能干涉人家的加稅,幹嗎不來一個對抗?……」

  另一位年輕的陪客歎一口氣。

  「有一個故事聽朋友講的,如果每個外交官都這樣硬氣點,咱們也少吃虧。是丹麥罷。上年……那邊也有幾家的中國小商人,氣力都有限,一樣是咱這一行的生意。他們忽然要加海關稅,找領事去交涉,沒效果,說這是與中國早協商妥當的。領事做不了主。大家出錢,請領事給打電到外交部,回電含糊其詞,還不是一樣的沒辦法?……後來,那位領事倒不在意對大家說:咱做不了主,讓他們加去。做買賣的只好垂頭喪氣,能中什麼用?但是過了一些日子,忽然說是他們的政府把這件事擱下去,並沒實行,詳細探聽,原來是領事另外的計策。

  「真妙!這位領事倒有一手。丹麥有一家大資本的公司,專門向中國運輸貨物,大概是原料貨居多。可是中國雖不行,外交官雖沒力量,到中國的出口貨總還得按照慣例,有中國領事簽字的發貨單,才能夠裝運。一大批貨物已裝好了,他們公司的辦事人照例將發貨單送到領事館,以為幾天內便可簽字裝運了。哪知這一次竟破了常例,一禮拜,十天,半個月過去了,發貨單並沒簽字。他們去催過幾回,這位領事有的話對付,不是公事忙,便是要審查,囑咐他們少安勿躁。那公司的辦事人摸不清頭腦,找經理,經理也覺得奇怪。但這是權柄,外國人可也不能使性子。

  但是世界金融的行市時時變化,各國貨物又爭著傾銷,耽誤一天有一天的擔心,托人去問,領事並沒說有什麼原因。那經理究竟乖覺,用了方法,托他們外交界中人與領事館有來往的,請客,不過宴會中這等事提不出,間接由女主人問領事的夫人。她知道時機到了,便把這事透露了一點點消息,說:『我也不明白我的丈夫為了什麼不簽字,只是常常聽到他談論國際貿易的不平等待遇,例如前些日子丹麥硬要把由中國運來的繭綢,花邊加重稅的事,使人不平。他不過是一個外交界上的小職官,又做不得主。話大概是這樣……』宴會過後,不幾多天,他們原定的加稅消息沒有了——取消前說。聽說是那個大公司的力量。可是領事館的發貨單也給他們簽過字發下去了。」

  大家聽了很讚美這位領事的機智。用國家的大力量做不到,有的時候卻從機智中多給中國的小資本的海外商人掙一口氣。無怪魏老闆、煙臺先生都點頭稱快。

  在這個大城中的華僑聽說快近四百人,有一半是常在外國船上作水手的。以浙江、山東、廣東的人占多數。山東人在這裡做行販生意有二十多家,廣東人卻不幹這一行。荷蘭人對中國人比較寬大,不像別國取締得那樣嚴。只要有正式的護照,有小資本,那些行販可以每天背包,提箱,任意到各城與鄉間去兜攬買賣,絕不留難。不過因為他們的政府不大在乎,所以「內進開皮」的賭博,賣皮糖紙花的青田小販也並不少。

  久沒享受過這樣豐富的中國菜了,飯後到街上還有點微醉,沿著河岸回去幸沒走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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