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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空(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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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披了破絮襖與濕重麻衣的十八九歲的青年,立在暗暗的燈影下。沒有帽子,紛披著長髮,面色凍得紫腫了,而一雙大的堅定的眼睛卻仍然保持著嚴重有力的神情。看他的形態:顴骨很高,柔白的皮膚,與沉毅的精神。足以證明他不是常做沿門叫化的生意的,尤其奇怪,他上身穿得如此不堪,下面卻是粗呢的洋服褲,一雙為雪水浸透的黃皮鞋。 小和尚在門外靜看著這一場怪劇。青年叫化子與病態的老法師互相凝視著,他們可以說是從不相識,但在神情的交換中,青年的記憶中,老法師的期待中,似乎全認識了。在這突然的相見之下,反而沒得言語。 老法師昏眊的眼中忽然放出光明的色彩,仿佛三月中清明溫潤的池水。臉上雖略有驚奇的表情,然即時歸於自然,便柔和地道: 「呵呵!——你終於來了!……」 青年叫化子出乎意外地答:「呵!你知道嗎?我是誰,我還沒說出!……」 老法師立時苦笑了一笑道:「難為你,卻也難為我了!好吧,你的經歷可以說說?……」 青年得了室中的暖氣,將麻衣卸在地上,看了看旁邊侍立的小和尚。 老法師便命小和尚去睡了,蓮子羹方盛上一盞,在案上擱著。小和尚雖然看得有些疑惑,卻禁不住瞌睡,便到另一間房裡去。 室中只有這兩個奇異的人,只有這兩個為因業所顛倒的,兩個如枯柳如春雲的人物。 於是在青年的一陣傾談之中,果然是印空法師的期待到了! 是這樣的:青年是當年到這寺裡來的施團長的兒子,也就是印空法師的寄名兒子。施團長自從那次帶了妻、兒,下山去後,駐防他處,不到半年便調了前敵,加入討逆戰爭,幾十天的苦戰結果在江邊的一個蘆洲上犧牲了。餘下的寡妻,孤兒,便流落在未有戰事的縣城中。母親的賢明,她從苦痛忍耐中做著手工,居然過了十年以外的日月。後來她並且在那遠處的縣城內與美國的女傳教師熟識了,受了洗禮,因此這軍官的孤兒居然得受過教會中學的教育。 不幸!勤苦憂傷的生活使這軍官夫人在去年的秋日死去。她臨終的時候,才對這十六歲的孩子切實告訴了些他從前一字不知的異聞。不但是說他在五六歲時在這個山上有一個印空寄父;並且說這個寄父其實就是他的真父!十六年的秘密從她垂危的深痛中說出來。她那年到這禪悅寺中來一見印空法師便完全認識,其實在上山時她是茫然的。她又最曉得自己兒子的激烈性格,她是真切的懺悔!囑咐他如有過不去的時候,只有到禪悅寺中的一條路。 但是這次他所以於雪夜中來到,卻不出那為命運播弄的母親所預料。他自從母親死後,便加入革命黨,這次隨了軍隊攻入縣城,已經有些日子了。卻不道忽而有黨派的分裂,於是他這小首領便立時在被緝之列。事情是如此緊急,然而他知道距城幾十裡地的禪悅寺,為了生命,為了母親的遺言,為了多年秘密的發現,他所以從苦難的雪夜中跑來。 他用吃吃的口音說明一切,老法師用清明炫彩的眼光注視著,終沒動,也沒言語。 窗外的朔風,狂吹起來,似是將人間的苦難被悲號吹散。 盞中的蓮子心已爛了,沒有苦味。然而誰也沒吃得下! 雪落深山後的三日,以佛法聞名的印空法師圓寂了!隆重的佛家入塔禮儀行過。雖然在他那幹萎的屍體中也許藏著人類的一點留連的悲哀,但他終得到了他的「涅槃」。 那夜中來討宿的青年叫化子同時也不知去向。 又過了三日,縣中的保安隊中捉到一名C黨員,因為用重典,——梟首,並且就懸在這平山的後山麓的大楓上,據說是在一個山洞中被鄉民告發而捉獲的。 這可憐的頭顱,圓瞪著石卵般的目光,在高處正對著印空法師遺骨的上層塔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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