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號聲 | 上頁 下頁 |
買木柴之一日(2) |
|
醫生雖是個恬靜的人,卻也愛說笑話,聽農業家盡著發牢騷,便打斷他的話頭道:「再不要怎麼樣的『感慨系之』了,我們還不知種樹的人都是專門家,又多是教育專門家,自然見到的便深進一層去……你不信,陸沆,並非瞎說,自唐朝以來非一朝一夕呢……」他說完用左手抹著下頦微笑。 陸沆——農業家,真教醫生說糊塗了,便鄙夷地道:「誰聽你這謊大夫的話!你會編派出好的來?」一雲自他們談話以來,他盡拿著一份新寄到的《導報》翻來覆去地看,並沒加入他們的辯論。這時他將報紙順手放在草地上,向著強辯的農業家道: 「伊先生的話確有來頭呢……你不知道那唐代的文豪所作的《種樹郭橐駝傳》嗎?實實在在的,現今的學生哪能有樹木的幸福!哪能有幾個『順其天以致其性』的教師!毋怪你在這裡詛咒,正是有所傳授……」這幾句算是一雲近中最有趣的話了。陸沆聽了略想想道:「你們兩個簡直在挖苦我!然而是真道理,所以我寧願師事郭橐駝,他那醜怪的精神,不願看那些每天扮上海爾巴脫,裴斯泰洛齊的漂亮面孔的人!」 一時不約而同的有一種深沉的激動落到這個小的團體的中間了!一雲首先感到陸沆說這句話的真摯與痛切,他卻又因這一點意思推廣到人生一切問題的上面,倒不覺恢復了清早起在書室內癡眺海波的故態。因兩千年前的一個文人的寓言,便令他幻感到無窮的法相上去,他竟想像郭橐駝這樣的人是先知者了!是最有幸福的了!這如麻絲糾纏的世事當中不知多少的衝突與苦痛,還不如種樹去,捕蛇去呢!誰沒有性,又誰能致其性呢?左不過為之「戕賊」罷了!細想自己也曾經過生活形式的多方面:大的痛苦與狂的歡樂,也曾過了會秘密與膽大的生活,也曾有飄蕩與自戕的時候,無限的衝撞、希望、計算、試驗,現在呢?只可在這秋海的岸邊聽著將脫的葉兒淒鳴!回想以往的自己往哪裡去了?這紛擾的人間性又是在怎樣的網羅與窟穴之內呢?這片時的聯想,竟使得一雲的思力轉了不少的曲折,末後,他不再言語,將圓桌上的一杯啤酒一口飲下。 一雲的酒量,喝一杯啤酒這不算一回重要事。他往年與朋友們在北京的飯館子中,可以一氣飲上十幾大杯花雕,有時嘔吐之後還不能改。但這一年來他竟成怯酒者,並不是飲酒受傷,或是努力戒酒的緣故,他總覺得即使飲酒也無趣味了,況且一個人孤獨的在這海濱住著,舊日的朋友都四散去,更提不起那樣狂亂而近於豪壯的精神了。他這時的飲酒只望呷下去使胸胃間有些苦澀的味道罷了,他如今並不希求陶醉。 清風從海面斜吹過來,略帶有腥鹹的氣味,而這究竟是嚴肅的風了,使人無複有溫潤煦和的感覺,終覺得清冽得很。雖然還說不到冷,林中碎飄的病葉飛舞在空中,似乎來報秋深的消息。 伊醫生過了一會首先尋著了重行談話的機緣,便將眼鏡用細絨布慢慢地擦了又擦,從容地戴在眼上,又向林前的海岸望瞭望,回過頭來鄭重地道:「我們不要盡著『言不及義』,陸沆,你不要因為那二千餘年死文學上的話動感情!……」 「什麼!……死文學,我根本上不會談文學;可是你的能力與我一樣……且看他們『伊嗎』,『愛呀』,『哭啦』的話,能叫也能跳,可是我偏愛讀李太白的詩集……」 「你又來!為什麼這樣憤憤?告訴你,我是醫生,為職業與良心上說話,也得告訴你,如今要像你這麼好動氣,每天都得氣死幾回。你這樣下去非得肝癌病不可……還有,一雲,你不動氣卻比動氣還厲害,因為你太缺少尋愉快的能力了,老是皺著眉毛又將如何?……」 醫生說的是忠誠話,在這位堅強的農業家聽了或以為笑談,而一雲聽了卻覺得正打中自己的心事。 「這個我何嘗不知道,但是現實呢!你如何能不走入這個深重的足印之內。那末,你不是時時的幸福者,你便要不住的憂從中來!我情願拋棄了現實,一天天做我那幻美的夢,可是它步步地追逐著來,逼緊來,榨你的精力,來破壞你理想中的樂園,也曾想迷惘著向黑暗隨著黑影走,不管是碰到什麼地方裡去,可是它會喊命令叫你住下;或是立下界限叫你止住。這最苦了!既不能拋棄現實,而它的勢力又使你反抗不了,怎麼辦?我們又不會樂天……知命……無悶!」 「現實……你真太傻!怎樣到處談論哲學問題!」陸沆將身子靠在一棵大槐樹上,「還講現實,講現實,我們便不能生存!我們只有在空幻中過日子。一雲,你倒要學他的好!醫生,究竟是人類中最聰明的職業,安慰的,同時又是冷酷的。一切事只有客觀,不加上絲毫的感情,這樣便可安然衣食在這個小天地的中間了。我太好不平,你太好多慮,這不是都為感情所欺騙蒙蔽了嗎?……這樣為人頂容易吃虧!……」 醫生禁不住笑了,一雲雖不言語,卻十分佩服這樣看的透的言論。 當斜陽為西方的晚霞接收去的時候,他們的聚會散了。醫生早已回去,一雲慢慢地踏著青草與落葉,沿著海邊的小徑走回家去。 秋日海濱的風景使人有靜穆而悲壯的感覺。掠岸的銀濤,如堆雪似的從那些大圓石下面起伏不定。遠望如藍鏡子的大海,漂浮著一層明光,似乎她努力要將她胸中的坦平與博大表露出來。浴場上只有那些木板屋子與沙灘作伴。偶然有幾個小孩子在石上提了鐵筒,很喜悅地找小蟹子。一陣陣海水的白沫打到他們的足面上去。天空中幾片白雲悠悠地宕來宕去,作秋天高空中的點綴,左面一帶峰巒滿浮著半黃半紅的色彩,映著落日幻成奇麗的景致。一雲久已不能作詩了,然而看了這樣清美的風景,帶詩意的自然的顯示,他覺得自己不能作詩未免有點悵惘,而同時一種微妙的靈感使他有慰悅的尋求。而事實卻似乎告訴他,自然不能與你常作伴侶呢! 他也想詩人好以自然作對象,其實是從強迫的現實中逃出,不得已而向自然申訴、讚美、驚奇,甚至於放浪。自然給予的喜悅又哪能夠現實的消減!他想這是「負數」罷了。哪能說到是「函數」呢。謳歌、陶醉,我們晚了,過去了,只合讓予那些找尋蟹螺的兒童,即使偶然偷閒作自然的欣賞,這仿佛作文章似的,明明是先定了題目向上牽扯、拍合,哪能真與自然相融。天地的大精神,只可說是與天真的兒童們相接觸,這偷的,作文章的態度,不純潔的,真可自愧!他一面想著,不知是懺悔或是失望,卻無意地將腳步走到海岸的下面。立在幾個灰衣短褲的兒童的身後。 在大海的胸前,他覺得微小的多,比起那幾個手足靈活的孩子們。 他也爬上石堆上去看他們的工作,喧叫,歡呼,帶有勉勵的口音:「這裡!……這裡有!」「大的!……大得多!……呵呵!一個小蟹子」!這麼自然的奮力,他覺得這真是人間絲毫不勉強的真實工作呢。孩子們並不在意,以為有人在監查他們,不像在教室中必須對參觀的客人有那些規律的舉動,因為他們的心目中只有蟹子與水石。一雲竭力想搜著幾句話同孩子們談談,卻比做小說還難,怎麼也想不出恰當的話。末後,勉強地問道: 「多少?……這一筒子……」笨得不像話,自己再不往下說了。 「五個……六個,唉!還有七個呢,這個大的……你看,好玩呢!」一個紫色而肌肉充實的孩子指著筒內的蟹子與他看,一點無顧慮地又去搜尋去了。一雲看那些微青色的比一個銅子還小的蟹子,用它們的八隻柔細的腿在那一勺的咸水裡橫行著,卻並不醜看,不似那大蟹怒目爬行的樣子,令人厭惡。他又問那個孩子: 「什麼用……也賣嗎?……」這句話簡直無意義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