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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影(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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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到傍晚方才開行,真是想不到的遲緩。艙中甲板上時時聽見男女的詛罵、怨憤聲音,尤其是作小販的商人,與由東三省回家的鄉下人。他們到了這一年的盡頭,好容易費盡手腳,賺了一點血汗錢,正想趁了火輪趕回家去度歲。哪知因為戰爭陸路不通,而這只英國公司的輪船又如蝸牛般地前進,天氣偏是十分酷冷,他們又哪會不滿腔怨恨呢!況且自下午以後,在海上已經看不見日光了,空中全是深灰色的凍雲,下映著這鉛色似的怪水。自開出大沽以後,便看不見陸地,船邊的浪漸漸地大起來,風吹得分外重;除了軋軋的機輪聲外,只有波浪翻覆打在船舷上驚人的聲響。船體播動的厲害,除掉船上服役的之外,幾乎沒有一個可以立得穩的。我走出來,看甲板上那些人,一個個面色都如罩上了一層青色的煙焰,有幾個就把被褥鋪在甲板的大橫木上蒙頭而臥,可是時有嘔吐之聲。四圍無所見了,只有起伏的黃浪與密佈的寒雲。船行格外的慢,正不知這一夜裡要發生何等變故?已到六點,船上的電燈明瞭,船以外完全黑暗,播動海濤的狂風更加得勢。我在甲板上立不穩當,又吸著海潮的氣味,與船底艙內魚蝦的腥氣,幾次也要嘔出。 「坐這只船真倒黴!為什麼他們偏在大沽耽擱了一天的工夫?……遇上冬季的大風誰曉得怎麼樣?……」一位五十多歲的鄉下人坐在一捆被水波濕透的行李上,憤憤地說。 旁邊有一位在天津跟來賣零碎食物的小販,他那枯黃多皺的面皮仿佛不怕寒冷,這時一手摸撫著多髭的腮頰,淒然道:「這還用說,什麼事都得他們做主!愛走就走,愛停就停……你看這一船哪裡能夠載得了這麼多的人!艙道中有,甲板上也滿了,底艙裡更和豬群一樣,這都是中國賬房的生意。哪管你熏死,擠死,橫豎外國人把房間、底艙包給賬房,除了大餐間外全聽他們擺佈……」小販正自敘述他的意見,他在船上的熟經驗,從艙道中來了一個穿白衣、拿著兩個空盤子的西崽,一斜一趨地宕過來,小販抬頭盯了一下,便不再言語。 及至我回到分租一角的那個房艙之內,看那位楊老官正在鐵床上安逸地躺著,他一見我進來便喊道: 「怎麼樣?……外面的風浪?」 「很大……聽說快要拋錨了,不能走呢!……哎!」末一個歎息字不自覺地從我幽鬱的胸中歎出。 「晦氣!十二,十四……十六,看這樣到上海要多耽誤三天的工夫,我還有事,賬項、請客、料理過年的事體,討厭呵,討厭!」他也有點著急了。 「不得了!我坐了多少次船,加上這一次,是兩回了遇到這麼大的風浪。我簡直不能起立,頭暈的很!來來!這裡有一塊蜜柑橘,你也吃幾瓣……」 我謝了他,將一瓣橘子填在口裡緩緩地嚼著,即時也就躺在那窄窄的木凳上面。屋子裡冷度仍然是很厲害,把一條毛毯蓋在身上,同時一陣噁心,像有些穢物在胸中衝撞似地,而種種幻想也一併湊來。恐怖,憂悶,饑餓,眩暈全都來了!看著那白光擺動的電燈,聽著圓玻璃窗外的寒濤怒吼,正不知置身何地? 船似乎還在行著,然而我也如在夢中。 若迷若睡地半夢中的淒感使我心頭添上一陣怔忡。有不少夢幻般的色彩在我眼瞼內跳動,仿佛暗示著隱隱的恐怖與遠遠的憂悒!夜半後忽為一群人的談聲驚起。哦!這一間小而窄的房艙充滿了不識面的生客。他們正在抬過一張圓形的小桌面,左右旋轉著,僅僅在床前與木凳中間安放得下,即時竹方塊與銀元的碰打聲一齊起來,原來他們正在安排牌局。一位是那個湖北人的西崽頭領,他身軀最高,兩個小而圓的眼睛,閃現著多少狡獪。還有一位廚司務,肥胖的面目,額上像塗滿了奶油,光明而油膩,穿著短衣,五個手指木槌似地在那一張張的竹牌中間攪弄。其餘立在門口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北方人,面上幾乎全是高起的筋與血管,三角式的口頰,表現出他是個堅定而威厲的健者。灰色的皮袍,青布馬褂,我一睜眼就注意這一個。我正在要坐起,那湖北人道: 「對勿起!你到楊先生床上躺去吧,就這凳子上還可以坐一位。」 我也願意到那平軟寬舒的床鋪上去。看看楊老官已經坐起在打莊了,我便從凳子上跳了過去。即時躺下。在我想來這真是意外優待的機會!然而一會竹牌觸在木桌上的聲響,加上他們大聲笑著數錢與恨罵聲,我躺在那裡連眼睛都不能閉。他們只注意到一圈燈光下迷惑的數目與牌上的形樣,似乎忘記了一切。各人的眼光分外明銳,手臂不歇地騰掣,齒唇不住地哆動。我呢,一會想想未來的憂愁,一會又坐起看看圓窗外的海色。 微雨在瀟瀟地落了,風還沒停,船仍穩在茫茫的海中。 光光的木案上,竹牌與銀元觸響的聲音,比起海上兇惡的風濤聲尤其令人詛恨。他們又不住地口裡喊著各人自己願意的口號,是彼此虛偽的試探。尤其是西崽頭領與那位額汗如油的大司務,那些令人聽不慣的下流話,虧得他們如數家珍一般的說出。楊老官斜披著狐裘,吸著司令牌的香煙,驕傲,不在意地隨手打牌。他看那三個夥友如同小孩子一般,沒曾放在眼裡。獨有那位穿灰色袍子的北方人,默默地玩著他那十三張的立牌,輸與贏都不做聲,面上一團鐵青的氣色,令人可怕!……後來他們一圈完了,我仍然睡不著,只好從楊老官的床上拾起一本舊小說來在他人的背影後看著。及至他們牌完之後,談起話來,那穿灰色袍子的北方人,才說起他原是江浙戰爭中的某一師的參謀長,失敗以後重行北來,所以說起話來全是一股不平的氣概。居然不同,他只為打牌來的,打完之後,點心也沒吃,卻兀然坐在一邊。末後我坐起來了,他便同我說起話來。 「這世界幹麼?教書還不壞。軍界中簡直混不得,可是混上了也就沒路可走!……」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上嘴唇突起得很高,顯見得是從經驗中得來的真話。我除掉敷衍幾句外,覺得一艙裡的人獨有這位失敗的軍官還令人有幾分同情。 他們吃過麵包牛乳之後,那輸家大司務敗興走了,西崽頭領手撚著一把鑰匙正在看楊老官燒煙。失敗的軍官同我坐在木凳上,無聊地談著。楊老官呼呼地吸過三四筒鴉片,又在誇示他自己了。他說他在上海認識了不少的軍人,又交結了不少的洋人,什麼去年由英國來的一位老勳爵同他怎樣要好;什麼那年淞滬戰爭徐將軍被迫離開租界,還是他向工部局托了老勳爵去關說的力量,總之,這位十足神氣的上海「剛白度」鴉片癮又過足了。 這時船動了,西崽頭領看了看他手上的金手錶道:「四點三刻,開行了,風浪小得多,明天晚准到煙臺……」 我聽了,把急悶的心情放平了好多,可是同時也有無形的恐怖逼在心頭!雖在這一天一夜的饑寒暈勞之後,並不因此極感痛苦,惟有心上的種種煩擾、憂急,幾乎使我要哭了。南行的焦急,北來的懸念,誰能逃出了現實的網羅呢?我正這樣想,即時,艙中的杯盤又叮叮撞響起來。原來船開行後,又起了一陣風浪,一時覺得各人坐的地方都不很穩固了。楊老官恨得一口氣把玻璃罩中的油燈吹滅道:「倒黴!偏偏又起這樣大風浪!……」這句話還沒完,又聽到艙外在甲板及過道中的客人嘔吐大作。 這是快近黎明的冬夜,是在冰冷的海中!風吹得緊,浪打得凶,那些辛苦回去的苦人,一件棉袍、一條被窩,連底艙都沒有地方,只好在甲板、過道上過夜,不凍死還不吹死!無限制的賣票,無限制的踐踏自己的同胞,包了外國人的船艙卻用很便宜的代價當貨來載這些苦人,回想起昨夜上面大餐間奏著西樂用晚餐,而我們的艙外卻全是餓的、凍的、嘔吐的叫苦的聲音!我呢,勉強在這普通的艙房裡受侍者的白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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