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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中(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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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行經過黃河岸旁的小村子,在幾株大白楊樹下驚醒了兩條小狗,它們看見這迅速地長行無阻的夜之怪物,便一齊吠起。夜靜聲遙,聽它們弱小的吠聲很為清晰。然而這是視覺與聽覺的瞬時所得,如箭一般地飛去了,所遺留下的只是在空野中,它們那無力的餘聲。雲生突然想到王摩詰的「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詩人的描寫,他想在這樣繁複生活裡,誰還有工夫有閒心找這樣的天機清妙呢?但究竟詩中有畫,就是這樣的散文又何嘗沒有畫境呢;於是他想到畫,快的,即時印在記憶中的那一幅便展在他的眼前了。一大片叢岩前的樹林,中間夾流著一道飛泉,那蒼明的綠色,與柔軟的筆觸,真能現出畫者的豐神。那裡頭的生活,那畫時的心景:在岩邊支開了小巧的畫架,她散著發兒在晨露未晞的時光裡,沉靜地執著彩筆,一幅柔曲的背影,被幾隻起作晨歌的小鳥們呆看著,這是何等的新鮮,清涼!在味覺上是甜的;在嗅覺上是清芳的,在……這是個人相贈的一幅畫,帶有豐富的象徵的畫。然而這時候是「相送千里」,在他日呢?這幅畫飛泉獨流,綠木成陰……拍的一聲車門開了,驚破了夜立者的沉思與惆悵,原來是高先生披一件厚絨睡衣兩眼朦朧地從車內走出。 「什麼時候了!你真怪?不怕摔下車去!……我剛醒來,看看下層的床鋪位中不知你上哪裡去了?畏萌也醒了,他說你又是發了狂出去看月亮去,他還告我:『你不知他的脾氣呢。』……」 雲生道:「什麼時候了,這是?」 「我的表快二分,然而現在已是三點半了。你想什麼?別想了車下去了,回來回來!」高先生說著便拉了雲生的臂膀向車內走去。雲生隨著他走,其實他對於這樣的月色也並不見得有何留戀,他只迷迷幽幽地眷念著他的夢想。 這時車行在黃河的橋上,聲音越大,震得車中的電燈光搖晃不定。 高先生與畏萌正在用中文與英語熱心地辯論著社會主義與國家主義,什麼集權制,勞資鬥爭一類的名詞,在他們口角邊的飛沫裡吐出。這正是第二日的清晨。雲生覺得很疲憊,然而睡不寧貼,便索性大睜了眼睛看著車窗。畏萌與高先生相對坐著,正談得高興。畏萌在沉重的面容上,不斷地現出他那堅毅與肯定的態度,他將一本Park and Burgess合作的Introduction to the Science of Sociology掀開一半,時時指畫著在講說。他是個高身幹闊肩膀的中年人,向來以沉定自命,人家也以大……家常常期許著他,於是在這次三人不同的旅行中,他自然有取得「老大」的資格。高先生好說話,每每討論起什麼事來,便急得喉頭以上的血色異常充足,在這天早上他們不知怎麼打開了話匣子,彼此滔滔不窮地大談起來。 他們這樣的談辯,雲生有時也加進幾句話,但總是不大羼入的。這時雲生不知在繼續著想什麼事?但沉鬱蒼白的面色,卻沒回向他們,正在隔著窗子向外看那清晨的秋郊。不知多少的蕭蕭落葉,都被晨風吹旋著在溝裡,隴邊。那已經收割過的禾根還留在田地裡。轉眼過去的疏柳,幾聲遠唳的飛鴻,這足以使雲生看的呆了。然而他也不知為了什麼,不能詳細說明道理的。他想人各在作著一個「夢」,長、遠、短、小、變易,苦與樂,失望與滿足,都在各人的夢跡中踏碎了自己的足跡,漸漸地聽著遠了更遠了的自己的歌聲,誰不是一樣呢?像三個人這一道行來,還是各人努力經營著各人的夢跡:不管是一付金手鐲從愛妻的手腕上送入典庫,也不管高談政理要試一試抱負的大……家,自己呢,任情的飄泊,思想更是瑣碎、零亂,正如水上流萍一樣流著、蕩著,然而所相同的卻就是在白天、夜裡,空想與實驗的——一樣是經營著夢了……他漫想到這裡,便忽然聽得畏萌闡緩而沉重的聲音在說: 「那不能,不能沒卻了政治生命的人格……快刀亂麻,正到了這個時期……你知道現在正是一種increase in the course of conflict的時期!……哼!現在如果忘記了Energy of struggle,如何生存,如何去整理洗滌我們的河山?……」這些話雲生聽的是片斷的,所以也沒聽見這位先生的根本原理,而同時高先生也將什麼合作、運動、時機等等的話說了一大套。接著拍了雲生肩頭一下道:「雲生,雲生,你說對不對?」 雲生只笑著點了點頭,於是他們便又續談下去。 「人生的夢境太繁複而且是太長了,不如短少些還容易於從沉睡中醒來。在汽車中;柳陰的大堤上;歡笑光明的閨房之內;議事廳與殺人不眨眼的刑場;一切處所,都教人迷住。在每個時間裡沉浸於一種有趣的,不能不的誘惑之中。何用說是非;更何用較利害,『游離狀態』成就了多事的人生,於是世界無窮,於是一切的『等量』,『比量』,一切的究竟、目的,都浸醉在此中;都毀滅在此中。然而又有來複的機會,再毀、再成、再苦惱、再大聲的歡呼,再……」雲生在秋日的清晨中忽然發了狂似地想起這類空虛的無聊思想。他一面聽見兩位同行者熱切的辯爭,一面聽見前進的機輪磨在鐵軌上的響聲,這種種的聲音,卻使他所想的愈加增多,愈無頭緒。各個人正在說著、笑著、想著,經營著他自己的想與夢,轟磕的巨響,從天外飛來,雲生覺得車中所有的什物俱帶了方的、圓的、多角形的翅子搖舞起來,自己的眼前是灼灼的火星四迸,頓時腦子上如用利刃劃破,他便懵然! 其實車中各個人的「夢」到此時都醒過來,然而卻同是一時懵然了! 正當正午,秋日的驕陽在這時猶有餘熱,由靜住不動的玻璃窗外透射過來的光線還很溫暖。車中滿了無秩序的現象:種種色色的行李,潑滿地上的茶水,嘔吐的餘汁,雖是在這空氣很乾燥的郊原中,還是令人嗅著難耐。更加上車中滿了呻吟,怨恨的聲音,一些人懊喪饑餓地在車上,站台上,來回作無聊的行走。恰在這些光景中,雲生睜開了眼,第一次的注視,正看見高先生捧著半個額角斜坐在身旁的軟床位上,那個沉定的畏萌卻在車外蹙眉立著。於是他恍然知道這是如何的一回事!同時覺得周身的疼楚,抬起左臂看了看,原來在肘骨的旁邊已磨去了一層表皮,血痕隱隱地現著。 「好厲害的撞車!倒黴極了!雲生,剛才我們還耽心你!——恐怕你受了過度的震動將腦部損壞了呢,還好,你覺得怎樣?」 「不,就只是左肘上去了一層皮,你瞧,我竟昏睡了這些時候!你呢?……」 「不用提了。我的額角上撞起了一個肉樁,現在只有麻木還不疼呢。畏萌說是將腰折了一下,所以下車走動去了。——這都是小事,誰知什麼時候才能走哩!」高先生咬緊了下唇,滿臉上都是煩苦的表現。他的頭髮原來便梳不清,這一來更像被踐踏後的雞毛帚子似的舞動著。 雲生重複默然了,看看四周的景象,聽聽滿車中怨詛與呻吟的聲音。 不久,畏萌從車下緩緩地踱了上來,半彎著腰,厚闊的面部,似乎尚有些微痛的表情,他看了初醒的雲生一眼道:「好睡!這樣大聲音越發催眠了你!——這怎麼辦?機關車說是到晚上七點鐘才開到,沒有水喝還不要緊,飯呢?挨了跌還得挨餓這怎麼辦?……」 高先生瞪大了目光,口吻張了幾張,還沒得回答,同時從兩邊過來了幾位同是一車中的不幸者,都來打聽有沒有飯食的問題?機關車何時開來?即刻車中更充滿了苦煩的怨聲,恨恨的失望的面色。 一陣清風吹來,雲生仿佛聽見在遠遠的鐵軌上飛來那輛具有威力,拯救的使命的機關車,但這正是白天呢!煩悶、不幸、失望的秋午!恐怕必須在眾星灼灼的明光下,一望無際的黑夜裡,那不可思議的怪物方能來到。但眼前的饑餓,苦痛呢?雲生冥想著,便又入了夢境,電燈下來送自己的那個人的紫色衣裙微微地飄動…… 一九二六年五月七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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