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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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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十數年前,也曾加心努力的看過新學書,什麼《富強要術》,《泰西政教叢編》,等等,那時我也想自己變變法……哈!哈哈!……」他接著大笑了一陣。 「我們家裡向來沒有個外客來過……住過,怪不得頭幾夜裡幾個小蜘蛛兒,老是在我的床上飛來飛去呢……」她沒有說完,那位年長些的姨娘,卻在茶几的一邊,用潔白的手指,掩著口笑道:「好孩子,你那張口,簡直說罷,比什麼還巧,也不知有那回事沒有,會編派上許多的話。」 「我不怕得罪人的,我也不怕他說我不忌諱,老實說吧,我家中如同個死洞一般,可不悶死了人!我這位老姊姊,她只是好伏在桌子上學那先生們般的用工,讀書,你想啦,好好的人,也不怕悶出病來。好容易的青年,卻讀什麼書。我聽見說:現在那些上學校的先生們,」她說到這句,便笑迷迷地望了慕璉一眼,慕璉覺得分外的跼蹐了,臉上熱熱地不知要怎樣方好。聽她續說下去是: 「姨太太們已打扮好了沒有?……你可命她們隨即出來。」 「你瞧瞧呵!我們這樣的下賤,哪兒能同人家相比……哼!處處拿臉子給我瞧,也就是給我瞧罷了!……」建堂自然是常受過這種顏色,並沒有說什麼,而久沒得言語的慕璉,反而誠懇地向英苕道:「周姨是個不好說話的人,想來她還有事,所以不大願在這裡多耽誤呵。」 「你們年輕的人,自然不會贊成一夫多妻制的……哈哈!然而我也自有我的道理呵……你信嗎?」 「不知道,須問去呢。」面皮微黑的少女,肅然低了頭重複進去。建堂這時穿了一件細葛織就的短衫,吸著由外國買來的雪茄,理著疏疏的黃髭,一邊看著中堂壁上掛的陳摶所寫的大壽字,一邊移動自己的目光,對著慕璉看,便說: 「……那些先生們,也未必人人都真正用工去讀書……誰呀?……打打麻雀,還不去到那些地方去玩玩嗎……」她再也笑的說不下去。兩個粉紅的腮渦上,卻表示出無限的得意與愉樂的表情來。慕璉剛要去分辯一句,建堂卻將手中的雪茄,拍了一下,大笑了一陣。一面點頭道: 「你不要向年大的偏向呵。」她視定了慕璉這樣說:「虧得還來了沒有三天,便來欺負我了……」她接著就伏在鑲大理石的茶几上笑的起不來。建堂也以為這是場歡喜的趣劇,也隨和著笑了;然而在他的笑中,卻含有微微不自然的意味出來。 § 七 建堂曾切實的與慕璉討論過將來在H埠,開一羊毛公司,與同外人販賣的事務。他是對於這類事懷抱野心的,他也知道這位曾經受過新教育,而且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侄子,萬不能與自己一致。但他自然是另有用意的。他第一件緊要的事:是要從慕璉的思想與言語中,得到一種新的大商業經營的法則,與計劃,並且要托慕璉在自己的支配之下,於大都會中作那種大規模的販賣的任務。所以在他這幾日的過分的優禮之中,慕璉已經懇切的將那主要的法則,與應行如何的計劃,全都告訴於這位有野心,而善於經營的叔父了。而建堂也將將來如何進行及規劃的程序,錄訂在自己的手冊之內。然而他還有些文件章程等,都需要慕璉來辦理。 慕璉在這初來的幾日之中,原想不能久住,但他向來是有忍耐力的青年,不像意志脆弱的,一些兒陳舊的空氣吸不得的。他也知道叔父所以這樣殷勤款待他的用意,但他也不好過於狐疑,對於叔父,以為他是懷了利用自己對於商業的學識的觀念;一方也是有些親誼的情感在內,況且自己原想在暑假中,利用餘閒的時間,去作點事業。在風光別異的地方,也能逃避在都會中的耳目的煩亂,以得親近自然的風景。 但他直到那一夜的況味,對於這所古舊的石堡,也不大有什麼想常常留戀的感情。但直至第二天過後,自己似乎加添上遲疑與去留難決的心思。後來,自己心中,平添上種種解釋,以為終是暫且不去的好,仿佛有完全而有更多的希望。因此自己住在這裡,不但沒有即刻別去的觀念,且更有愉快與虛幻,而使之念戀的仿佛夢影般的初次的迷流,在胸中起伏著。這在慕璉,的確是初次感受到這樣的恍惚狀態了。 那是陰曆的下弦之初,夜裡十點鐘以後,慕璉坐在屋中寫了幾乎有兩點鐘的書信。因為向一位在報館裡朋友,報告自己到這個地方的新印感與調查——關於鄉村狀況的調查。可巧這晚上,建堂有事到城中與一些紳士們討論縣裡的加賦問題去了。本來建堂自從慕璉來後,不常離開家的,但因這事與自己確有利害,而不可避免的關係,所以便徑行去了。臨走的時候,還同家中人說,當日或者能夠回來。所以慕璉獨自用過晚餐,便聚集了精神,寫完了一篇長信。 當他下筆的時間中,屢屢地將筆尖含在口中出神,平時堅定的思想,卻時時刻刻如同有人來擾亂他一般。這種報告與調查的信,自然用不著精心結構,可是他來到叔父的堡中以後,第一天作文,便有些神思壅滯,下筆遲緩,竟致寫差了好多字。有時從記憶中,想到與那位時常研究農民生活的朋友,談到農民社會的經濟,比較著引用幾個外國的經濟專用名辭,竟會將平日記得爛熟的字,顛倒錯亂,寫得塗了又改,改了又塗。 好容易寫完以後,自己卻疑惑是神經有了什麼病症。由此使他心理上起了絕大的煩激!等候建堂,也沒有來到,再也安坐不下去。自己叉著雙手在方磚鋪的地上,來回走了幾趟。覺得室中的所有的東西,都了無意味。一份新從外地郵來的雜誌從早上寄到,連拆也未曾拆過,仍然放在案上。看見在白磁罩的燈光下的花花綠綠的郵票上,如同有些引起他注意去尋思的跡象一般。然而終於也尋思不出來。將近半夜的月光,已經從東方升起,這種皎明的印象,在他看來,如有一個新鮮的希望的誘引一般。於是便將外衣披在身上,踏著月影,走出這所偉大而古舊的房子去。當他走到門口時,一個年輕的童子問他哪裡去,他沒有回答,匆匆地沿著牆根下刺槐的黑影,向西北走下。 誘惑與迷亂,將慕璉困住了。他再不能想到在這個古堡的公園中,居然能使他有這等月夜下的特殊的領受。他孤立在濺沫如碎玉般的池上,尋思了多時。又走到亭子裡去巡視一番,卻什麼餘跡也沒有發見。只有甜細的餘香,同最上等的香煙的氣味,留在空中。除此外只有滿地的月影,伴著那些亭外的淒淒的蟲鳴。 慕璉至此覺得有些悵然!布在自己的胸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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