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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藝(2)


  因談話的空閒,那位女子卻已將器械拾過一邊,坐在石上默然無語。日光射在她的臉上,極清顯的,她的目下有了青色的暈痕。這時她便低著頭道:「誰不願意學好!我也瞧著人家坐馬車穿綢緞的生羡慕呢!人是一樣的,說什麼?『技藝』是盡著練,但碰運氣吧!……」她說到這裡,有點淒咽的意思了。忽而一個寓中的僕役,提了白水壺走過,便喊道:

  及至晚飯以後回來的時候,在車子上便記起一件事,須急急打個電話與一位友人說知,於是回到寓所,便先到賬房內的電話處。可巧有人正在說著話,他就立著少待一會。當他初入門時,並沒有留心看看屋子裡有幾個人。及至這時,他方看見在早上所看見習技藝的那位女子,另穿了一件比較乾淨的布服,在那裡同著有斑白色下胡的寓主人說話。他在一邊,只聽到幾句,是那位女子說的話。

  到這時他才有七八分的明瞭,知道在沒有親眼看見以前的忖度,完全與事實相去太遠。原來他所聽見的老人與女子,一個正在教授,一個正在比量身段與矯正姿勢的練習的,是舊戲場上的把式,與弄刀接槍,以及騰身打筋斗的方法呢。那位面熟的女子,卻也並不是那兩位穿的很闊綽而好戴新式眼鏡及雇有女僕的科員們的姨太太,而是住在東院一間小屋子中那位在遊園拉胡琴的張師傅的小妻。因為什麼他有這兩個字——小妻——的觀念呢?因他有時在寓所內遇到這位新來的女子——他去年沒有見過,看她穿得雖樸素,不過有時打著松松的髮辮,有時又亂挽著時行的髻子,說話時很粗爽,因此倒動了他的疑問。問及同寓的友人,方曉得她是去年年底那位住在東偏小屋子中禿了前額的張師傅新娶的妻子。張師傅本來尚不過三十七八歲,因為看去那位女子總像個好遊玩的小孩子,所以每每遇到她,葆如總想起是張師傅的小妻。

  其實呢,到了第二天,或者能早起三分鐘,有時還要晚些。

  他自去年冬日在熊熊的火爐邊,與他同寓的同人,堅持著說:「冬將盡了。溫柔的春,轉瞬便啟開了她的美目。我們的新生機,又重新萌發了。『一年之計,』正是青年人努力的良時,如嬌花一般的放蕾,如春雷一般的初震……自明年春起,我們須學學另作一個春之先驅者,晏起的習慣,於我們百無一利,而且在萬物沉醉的春日裡,它必展放開它的誘惑力來攻擊我們。『一年之計,一日之計。』我們的自勵,須從微細處做起……第一種必要改革的,是春日的晏起。」那時他的同人都隨聲附和說春來的柔美,說晏起的惡習,甚至竟有位更聰明的人,預先規劃著他們在來年春日之晨零靈未幹時即起身,何時讀書,何時作事,說得大家都非常興奮,並且的確預備著待到春日來時,有無量的快樂的共同工作。他們覺得未來的希望的焰光,正如爐火正在旺盛地燃起。

  他們都笑了。而坐在石上的女子,卻用污穢的手帕遮了臉,走到屋子裡去。

  仍然是在如常的第二天的清晨。他本來在昨天有長時間的出遊,與黃昏時的飽餐,晚上回來,脫衣便睡。一切的事,都忘記了。不過在中夜以後,由夢境中醒來,他突然又將昨晨所聽到的事記起。於是決定要早起看看,不過又恐怕今天人家未必還那末一定去練習……後來正在籌思著卻又被夢境引到黑暗中去了。所以直至這日的清晨,他覺得身下有人催迫他似的,努力著想打退睡魔,跳下床來。其實他這時對於惡習慣的改革,與恢復勇力,免得朋友嘲笑的這些思想,可說是完全沒有一點兒的痕跡,只是要親眼看見昨日沒得看見知曉而幾乎被忘掉的疑團。他開始先將頭部離枕抬起,預備著聽聽外院的動靜,但沒有一點聲音,只是有照例晨喧的雀兒,仿佛在簷頭上吱啁地叫著。他覺得有點失望,同時頭腦昏昏地,又與潔白的枕布相貼合住。忽然他將左臂一伸,表示掙扎與奮起的時候;而外院裡聽見有人緩步的微聲。

  他蹙蹙眉頭,雙臂高舉,呵欠一聲,覺得全身筋肉都似增長了若干。一邊取過床頭上的手錶,看短針卻正指在六點四十分呢。他終於為希望與好奇的心支配著,揉著眼睛,如坐不穩似的披衣而起,不過他還不肯立時穿了褲襪下床,卻直對著細紗帳外的一幅西畫——畫上有一片叢林,兩個女孩在林中拾取橡實——出神。不知所可地坐了又有五分鐘的工夫,便聽見外院的木杖相觸打得繁音又響起來。老人的教授聲,女子的笑聲,也同時如昨晨一樣的傳來。他這時沒有遲疑的余時,便推開被子,如同有非常快樂的事似地跳下床來。

  於是談話的傳音,又突然停止,只聽見躍步在地上踏響的沉重的音,連續起來。葆如很奇怪!他知道前院是住著人家的女眷的,不過大清早起連那些讀書的學生們,還正在高臥,她們卻在院子裡幹什麼呢?……可是體操也不必這樣勤苦,況且平日也沒見她們這樣辦過。但不是學習體操,又為什麼說些「胳膊兒便不會彎起……兩腳並起」的話?他正在閉目凝思著,忽然又聽得躍步的聲音停住,過了幾分鐘,如同用器械互相比量的撞打的聲。那位老人的語聲又道:

  一天一夜貯藏在胸中的疑團,他這回一齊打破。他立在外院的門口,看他們在小小的荷池邊,正訓練得熱鬧。地上鋪了一床粗布褥子,卻還沒有用到。那位約有十九或二十歲的女子,將短短的髮辮含在口裡,穿了對襟小衣,正自學著玩弄接刀的方法。裹了銀色刀頭的木裝假刀,在她手內,舞得團旋飛轉,忽而一手轉來,全憑仗幾個指尖的靈巧,將刀柄與刀頭如車輪似的轉花。在葆如看來,已經讚歎她的工夫的純熟,並且想一兩天的光景就能有這等成績,他一面看了,一面自己由比較上而生了自己是笨才的感歎!老人卻也奇怪,頭頂上還將余發攀成小結,面色枯黃,但一看就知道是很便捷的。

  有時她舞得不對,他便從容地將刀取過來,舞成一個可作標榜的式樣給她看。又時而說:「中指須斜彎些……快向左偏,頭轉得快,不要丟了刀……腳步要穩重……拿得住,方得點勁兒……」這一類的話。那位禿了前額上的發的張師傅,在一邊拖了鞋子,吃著香煙,從旁邊看著。有時因為練習三人對打,他也丟著木鐧幫忙。女子練習一會,執著器械休息一會,便用懷中的手帕拭汗。看去似乎臉也沒有洗過。為三個人踏起的細塵,沾到她面上,便看出比平日黑些。那位教授的老人,用細皮帶堅堅地束住腰,時時地對他們說這些本事練習時應注意的地方。

  「這個刀柄怎麼拿……靠下些……來!招呼!……快接!咦!又錯了。旋三個腰花,低頭……彎腰,將刀柄從左肩兒順下……對!……對!有些意思。」

  「老是不成!……可怎麼好!別看年輕的人兒,還不如你……還不如老頭子呢。」

  「是啦!……容易,誰還能坐汽車一月拿到幾千元的包銀呢!『技藝』固然不能不學得好些,又何嘗都在這上邊。譬如我在遊園給那位轟動一時的……拉胡琴,我可不能不說是深知了……總之:我所以要她學點『技藝』,一來為了她小時候也還習過,上過台給人家當過配角;再則吧,你看她這麼大了,不會過日子,又不會做件衣服,我在京城裡混混著過,她到我們那鄉下的家中,成嗎?……實在也沒有法子!……吃點辛苦也說不了!……」他說到後來的幾句,語音就有些沉重了。

  「我真笨了!……可也沒有法子!」

  「好呵……又練了半天了,我瞧只怕有心人,張先生,將來正是闊的時候哩……」

  「唉,唉!……累得要死!胳膊兒真沒點勁兒,你慢慢的……我這兩條腿真不聽吩咐……」以後便聽見女子的笑聲,一聽這幾句片斷的話,便知是位十八九歲沒曾受過教育的女子。接著以先說話的老人,嗓子更提高些道:

  「半句話也不錯,可不是……人就是這樣……練這點技藝,好了,你也就好了……」

  「你要練的!……像我,如今老了……怎麼一個筋斗……看!還成呢……一練好了,沒有不成的。在人前露臉的事,誰不是要吃點辛苦。」

  「你瞧著……這也不是容易事呵!不要說這樣年紀。」他說時對著那位女子:「就說吧,從十來歲下手學起,筋骨兒還柔軟些,身體還輕便些,少說也還得練個三年,兩年——自然是天天上功課,到了時候,還不定能有出息沒有。我……經我手教過多少小孩子,現在呢,少有點名兒拿到幾個錢的,也不是沒有……張師傅,你應該知道,幾個像她們?……實在說呢,唱呵把式呵,都也不比人怎麼好的了不得。臉盤兒長得好看些,再加上有人替她鼓吹,於是便成了闊角……張師傅,現今的事,哪一行都是一個規矩。沒有本領,實在沒有地方找飯吃。有本領呢——止有本領還不成。論起來這點玩意兒算甚麼,可也不是三天五天,一月兩月學得成,練得好的。唱得漂亮,舞得起勁,在我們吃這行飯的人說來,總得算是種『技藝』。若切實講究起來,你不要管它打不得架,刺不得人,然而手疾眼快,心靈,身體兒俏皮,這都是不能少的。容易嗎?……在現今實在也難得很呢!……」他說著仿佛動了無窮的感慨似的,至此便不再說了。用力咳嗽了幾聲。接著那位張師傅將香煙從蜜蠟的煙管中吹去。點點頭道:

  「……人都是有命運的!如你剛才所說的,那位太太……那能行?忽然嫁了;忽然又離婚,何必呢,那人家可不讓!什麼事都是先定!吃好飯,或者討飯吃,又誰能料定。你看伍太太,同那位……太太,穿的也好,又有人用著,出去的時候,不用包車,就是馬車,誰教人家有錢來!……我呢!還得清早起就學著這個,那個,身子一天累得要死!還得做飯買東西,晚上又不能早早安歇,也不過為的練點技藝好吃飯就是了!……焉敢比著人家睡到十點,十一點,其實誰還不願意?可是命中一定的事!……哼!……憑你辦吧!」她說了這後話,便長籲了一口氣。那位寓主人撚著鬍子道:

  同住的人們都很驚奇,說他真是個有勇力、而能言能行的人,他只是默然不答。

  一九二三年五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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