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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十八

  距離身木與小劉、高在江邊密談的時間,又幾個月下去了。在北方,才迎著初春,而在急劇變化中的革命潮流也像時季的開展,由蟄伏的嚴冬轉入萬物昭蘇的春日了。在各個都會中間,半秘密的組織掀動了許多苦悶青年的心。他們被精神上的迫壓與事實上的苦痛緊束得不能喘氣,所以一聽說全民革命,將來實行那高揚出的主義重新建造新中國,——這熱切的希望在一時中給大家增添了前往的勇氣,與犧牲的精神。尤其是一般的大學生成為醞釀革命的中堅分子,而性急的中學青年已有拋棄了學業到南方去另找出路的了。

  雖然有些地方的軍人正在拉攏著一般人替他們的武功作升平的粉飾,也有聚合了兇惡的攫取者強據有幾個省份,向平民無限度地榨取,摹仿綠林式的生活。然而在這樣混沌痛苦裡,熱心的青年們已經從渺茫的遠處把握住一線的明光。因為窒悶極了,有點血氣的都來不及等待,又因為那是條比較容易走的大道,於是在這條大道上追逐著許多可愛的有智識的男女。雖然為什麼來走這條路自然不能一律,然在初上路時他們大多數卻抱著一顆熱誠與純潔的心。

  在這個一切都蓬勃著的初春,堅石恰好再由故鄉走出來。他是個在家的和尚而他的心卻仍然與時代的鐘聲應和著響動的節奏。

  屬￿北方一個省會的靠海的西歐風的小都市,人口極少,除了德國話與日本文字的遺留之外,便是機械與外國人的力量。平靜的海面,常像是在陽光中含笑的密林,冷靜與整齊的馬路以外,便是新機關的種種中國字體的招牌,與從各鄉村中招雇來的叫化子的灰色軍隊。他們趿著青色的,藍色的,有的是破白帆布的鞋子,零亂,參差,在瀝青的道上,普魯士式的樓閣前面高唱著難於成調的軍歌。這種顯明的矛盾像以外呢?有的是交易所的人頭攢動,與……的拍賣。這樣的地方非冬,非春,只不過是在淒涼中延捱殘秋罷了。

  但自從頭一年的冬天起,這小都市的中心居然有了一個預備著散佈春陽的集體。

  那是個規模較大的中學校。頭一次在一些教會學校與東文的速成學校中以新動的姿態向有志的學生招手。創辦的人一方為教育著想,另一方卻是利用民黨的老方法,想把學校與思想宣傳打成一片。學校的成立是與巽甫同走的那個政治領袖有關係。因此靜修了一個時期的堅石又有機會重向熱烈的群體中去作生活的掙扎。

  把肥大的長衣脫去,換上整齊的制服。他終天管理著款項的出入,兼著訓育上的事務。雖然不給學生上課,那份很重要的工作卻使他很少著閒暇的時間。

  本來家中的意思,在他初從寺院裡逃回來時,誰也不放心他再向外走。就他自己也想不到作過和尚的人還能再幹世俗的事務。在矛盾的心理中間,他還盼望有裡面的精神調和。他拋不開對佛法的那一份信心,可是情感的激蕩,他知道空山清修的不能長久,躲在鄉下,他想學學安大哥一類人,充一名退落的智識者的「檻外人」,或者如他的哥哥堅鐵的「對付主義」,然而都學不成!家庭、故里、親族,只是模模糊糊還浮留著一點點的溫情,若有若無,那是萬不能把他的心情留戀得住的。逃避於達觀的空曠的思想中,他已經試驗過了,耐不住!讀一些舊日的筆記、詩詞,原意是想向此中陶醉,但及至把那成套的詞藻與定型的老詩人的想法放下之後,問問自己又是一個空無所有了!因此,他到家不過幾個月,便重複墜入沉悶的洞中。然而他不能再說什麼了,一切由自己造成,怨人不對,怨社會更顯得自己的薄弱在混沌中度日子!聽說巽甫遠往冰雪的國度作短期的考察去了,身木投入大學,老佟,金剛那幾個最激烈的學會中的分子早已沒了消息。每每想起以前的事,如同追尋一個美麗的舊夢。

  因此,他不但精神上天天鬱悶得厲害,身體上睡眠少,腦子痛,有時有很重的咳嗽,飯食也見減。

  堅鐵知道的很清楚,對這位神經過敏的弟弟是沒有更好的解勸辦法,除掉有一天他自己能踏定腳跟。他的母親從堅鐵的口中明白了這孩子的苦悶,把想用母愛羈留他的心思也不得不淡下去。

  有這樣有力的原因,所以這個中學的主持者想到堅石,往鄉下邀約他時並沒費什麼事。

  星期六的下午,校中只是一班學生有臨時的功課。事務室中那位瘦小的書記先生,忙著用謄寫紙畫文件。這邊的時季遲些,鐵爐安在大屋子的中央,還燃著微溫的碎煤。兩個黃油粗木的書架堆擺著不少顏色陳舊大小不一律的書籍,一隻小花狗蜷臥在爐火旁邊靜睡。從玻璃窗中向外看,大院子中的浪木,鐵架,跳臺,秋千,都空蕩蕩地找不到一個人影。

  堅石正在清記這一周的帳目,珠算盤子時時在他手下響動,鉛筆在硬紙簿上急急地抄寫。他十分沉著地幹他的事務,如在學校時複習自己的功課一樣用心,剛剛完成一個結果。他看明白全校的經費,除掉按月由當地的行政官署收入一批補助費外,這一個月大概又有幾百元的虧空。本來沒處籌劃更多的基金,全靠了學費與捐募。……堅石望望簿記上的結算數目字,放下筆站起來,重複坐下,用上牙咬住下唇。恰好書記先生也被手中的工具累乏了,回過頭來,對望著這年青的會計員。

  疲倦,急悶,空間的靜寂,引起他倆的談興。

  「無先生」,書記也隨了大家,不稱呼堅石的姓,而用他的法號的第一個字來代替。

  「無先生咱倆也像是一對?哪天吧,不到五點以後離不開這兩張桌子。——我每天到家吃晚飯,拿起筷子來覺出那又酸又痛的滋味!……」

  堅石把賬簿合起來,轉過身子。

  「天天麼?第二天怎麼辦?」

  「天生的窮命!第二天早上便會忘了酸,再上手工機器。從八點半到五點,除了一個鐘頭的午飯工夫,你是看得見的,不必提了。」

  「不然!據我看你這份事還是好,中國窮命的人太多,你不見一群群的叫化子為了一個月幾塊錢掮起槍來賣命?……」

  書記還是用鋼筆尖在蠟紙上畫字,聽堅石的慰解話並沒抬頭。

  「無先生,你這個人太會退一步想了!都像你,咱們還講什麼革命!不是?天天講民權,還有民生,我雖然不懂,卻也聽人家一點尾巴。……若是都能安分知命,革的什麼?等待自然的支配好了!」

  「好,想不到你倒是一個革命分子!怪不得跑到這樣學校裡做苦工。不過我是說的比較話,哪能勸人去知命,……再一說,你知道我的事。……」

  書記用左手摸摸他的高顴骨,點點頭。「還不知道!你是打過滾身的人,不像我,但圖一月拿二三十塊錢的薪水餬全家人的口!許多事弄不清爽,你可深沉不露,更不像說說圖口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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