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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十一

  冬天。

  雖然還算不得隆冬,卻已是十一月的天氣。每天早上有一層鮮潔耀眼的薄霜披在樹木、陌頭、屋脊上,黃葉子到處飄泊著,找不到它們的故枝。小山上漸漸露出一大段一大段的黃與褐絳的顏色。水塘中的水色也像分外加深,不似秋天那麼清柔與碧綠了。尤其是在江南,更容易令人感覺出葉落木凋的淒清景象。

  早班的火車由H開往上海,雖是經過不少風景秀美的地方,現在卻只是疏疏的林子,靜靜的橋樑,與清冷的流水人家了。與來時相比,使坐在三等車中的一個乘客感到異常的落漠。時間曾經給予他很重大的威脅,然而快要到這一個年頭的歲暮,他又把自己的身子被「俗人」牽回北方去。

  「『去路須從來路轉!』……這正是驢子推磨般的咒語,真成了時間的奴隸與『俗人』的俘虜嗎?」

  這位年輕的乘客,一隻手靠在玻璃窗上,一隻手撫弄著衣上的新褶紋。他想:「是『俗人』,……再回來的身子!」

  他看看對面坐著一語不發的哥哥,看看自己的衣服,從昨天又換上這一套裝束,雖然不很適意,卻覺到如見了老朋友一樣的心情。

  那個跑了好多路,費了不少的氣力,好容易把他弄到往上海去的火車中的大哥,緊蹙著原是很湊近的兩道粗眉,盡著吸香煙,一支完後隨手丟在痰盂裡,緊接著又是一支。他不看同車中的坐客,不對人說話,他像是又在籌思著什麼妙策。

  坐著盡想俗人非俗人的種種事,在轟轟地奏著鐵的韻律的音樂聲中,他正回憶著過去半年生活片片的留影。

  如電影上的特寫一樣,有幾幕中的光景與描寫異常清晰,使他永難忘記。

  第一次是坐了小船走幾十裡的水路,從小山莊中問明瞭那座團山的廟院。他呈上那個善女人的介紹信,低頭在老和尚身旁靜靜立住的那一時,仿佛一個窮途的旅客,找到了歸宿地;一隻斷了翅膀的傷鳥找到了故巢。古殿前的小松樹,挪下了一層清陰罩住木格子的窗子。禪堂裡一爐好香,靜中散放著令人留戀的香氣。他覺得這真是值得安心剃度的地方。當著那瘦削的老和尚向他周身打量的時候,自己幾乎在蒲團前跪下來。

  雖是光光的頭顱,仍然還得來一次佛門的剃度儀式。老和尚在這團山的廟上做住持二十年,不曾收過一個門徒。從前有送鄉下孩子來的,也有外山的年輕和尚想著傳授這頗有些「道力」的老和尚的衣缽而來的,但都不成。老和尚自己打算得很精嚴,情願單獨守著這個山寺,不許年輕的魯莽孩子來胡鬧。然而對於他,卻成了例外。經過一個多月的試驗……文字不用現學,筆劄到手就會,念經的記憶力好,至於談談什麼心什麼性的禪機,連專修多年的老和尚有時也得稱讚。就怕的是不定性,不過正在青年的學生敢跑到山上來,敢過這麼寂靜的生活,已經是不容易了。他居然坐禪能坐到深夜,跪著拜佛不嫌煩勞,面容胖了,精神比初來時也安定得不能比較。

  於是這老和尚便擇日為這唯一的弟子剃度。

  預先發送了不少的請帖,都是左近山村中的施主與首事。到期備辦好了素菜,供佛,獻客。當著大眾為徒弟披紅、行禮、剃髮,這算是證明了他是這山寺中老和尚的唯一繼承者。……在那樣莊嚴盛大的佛門的會上,他成了唯一被人注目的人物。不曾收留過一個門徒的老和尚,這次居然把很好的山寺要傳留與一個遠來的外省學生,無怪那些鄉間人都互相傳語,如看新郎官一般地都來看他。然而這扮演著喜劇的角色,他在老和尚為自己上香念經的一刹,感到心頭上有各種味道。預想的未來居然實現,而且有想不到的優待。所有聽人家傳說的佛門的苦難,沒曾受過一點。什麼砍柴,挑水,與種種磨練的生活,……他以前見過的小和尚,如當商店裡的學徒一般向上熬資格,這裡都沒有。出家與旅行相似,找到這麼開明的主人,……過於優厚,反而使他心上搖搖了!他對於老和尚,真的,有「天涯知己」的感想。幸運的師徒,正如同朋友的契合。……然而從此,便是真正的出家了!他想到這裡,也不覺滴了兩行熱淚,幸而沒人看見,便偷偷用青布衲衣擦去。一陣鐘鼓的聲音和許多祝美的話語在耳邊響動。

  就這樣他呆坐了一小時以後,他便有了法號,是「無塵」。

  又一幕是在秋夜的月光下。

  山中的秋蟲在竹林裡,草叢裡,淒淒唧唧的從黃昏時叫起,如奏著幽細的笙簧。池子中的荷葉都乾枯了,被輕風拂動刷刷的響聲,靜中更聽得分明。月亮從流雲的層疊中推出來,一會又被遮過,所以那皎潔的銀光一閃一斂地不很清楚。正屋子中間,老和尚在一爐好香旁邊打座,隔著簾子能看的見他,一動都不動。

  無塵也是照規矩在做工夫,木魚、經卷、小佛像,都在案頭上供擺著。他也在地當中放了一個軟墊,盤膝靜坐。他住的是三間東禪房,從門口可以斜望到老和尚住的正屋。

  本來練習夜坐是老和尚重要的清修方法的第一項,他說,要使心如止水,非用這等工夫辦不到。誦經,念佛號,還要經過眼耳兩個識域,獨有打坐才能安禪。什麼想頭都得壓下去,初時是壓,日久了便完全融化於一切皆空的境界之中。必須天天這麼練,……能達到色、愛、想、識都化成不住不壞的一個空體。所以別的功課倒許無塵隨意多做少做,獨有這一件不能放鬆!

  從紛亂熱烈的生活中逃出來,如在酷熱的天氣洗過冷水浴,但常在冷水中浸洗全身,久了,熱力向外揮發,也容易感到些微的煩躁。無塵便是這樣的一個青年。他誠心遵守老和尚的規矩,也知道必須如此方能使身心凝定,作長久的佛家生活。當著空山、靜夜,燈光像一點鬼火,月亮、樹木、鳴蟲、簾影,常是現著微笑的佛像,屋子中時或有覓食的鼠子走叫,那些色聲的引動,如果是一個忙於現實生活的人便不易注意,也不易勾起什麼念頭,然而這是山中的僧寺哩,人又那麼少,不是偉大複雜的叢林,有時終天沒一個外人來。因為在鄉間遊客更少,不同於都會中或著名勝地上的古刹,可以作世俗的招待。老和尚對他太好,用手用力的事有長工去辦,又向例不出去做佛事,天天上香、誦經、修理花木,以外的時間他可以到山頭上眺望,可以下山去與鄉農人家說說話。究竟自己是出家人,哪能天天往山下跑。風景自然是可以看的,山上的小茅草亭子,石樑,澗中彎環的流水、竹子,桂樹枝葉的蔭蔽。但這些東西天天看覺不到有什麼趣味了。他也明白,出家與趣味兩個字要隔得很遠很遠。在山中過了幾個月,他漸漸地連山下的農家生活也不願去看。他對於那些人的談話,家庭間的情形與小孩子們活潑的遊戲,都有點礙眼!老和尚倒不提防他會在山下鬧什麼亂子,就怕的是那些「世法」會把一個青年人沉不住的心攪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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