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春花 | 上頁 下頁


  因為分辯的熱烈,幾乎每個會員都站起來說話。有的用手指在空中擺動,拳頭在長案上敲響,有的吃吃地幾秒鐘還說不到兩句話,有的把許多名詞連串著倒下來,使別人急切不容易完全瞭解他的主張,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每個緊張的臉上一律油光光地映著天花板上下垂的電燈發亮,真像有切己利害的爭執一般,都向辯論的對方滿露出勝利者的進攻。

  只有一丈多長六尺寬的小屋子,還是土地,地上許多紙屑。牆角上燃著一盤驅逐蚊子的盤香,煙力很重,加上十幾個人的呼吸,屋子中全是濃重的氣息。

  身木原不很明白流行的政治理論,他只聽見許多名詞在他們口舌中翻滾,什麼「基爾特社會主義,無政府,十月革命,廣義派,不抵抗主義,馬克思民本主義的精神,合作,……」等等名詞。老佟——那個胖胖的,身軀微矮,有一對銳利眼光,大下頷的角色,每逢他一開口別人都聚精會神地坐著聽,他說話聲音不高,可是每個字都有分量,把主張放在一邊,但論他的言語的魔力確非他人能夠相比的。他又有一種特點,就是不論有什麼重要的事件他一點都不慌急。永遠是那張微笑而沉著的面孔,銳利的眼光,仿佛能穿透每個人的心胸。他雖然以學生代表的關係在各處活動,連去上海學生會作代表的事都幹過,與一時的人物、政客,都辦過交涉,可曾沒有吃過虧。第一層,他的言語的分量不容易讓對手找到空隙。

  這一晚的辯論他說的頂多,而且很能夠看得出理論的鬥爭是他領導的一群占了勝利。連主席的巽甫雖然不肯主張什麼,也仿佛站在這一方面。其他的幾位明明不贊同老佟的絕對的主張,可沒有更好的理論,也沒有事先的團結。義修原來是對政治的議論上沒有什麼堅持,平日與失蹤的堅石很談得來。這晚上在討論會中他十分孤立。

  他用鉛筆在筆記本上塗抹一陣,便偏過頭來看看兀坐著不發一言的小同學,——身木,從厚厚的眼角下閃著苦笑。身木只覺得在這間九十幾度的小屋子裡周身出汗,有許多爭論得很厲害的話並沒曾聽見。唯有堅石的事,他想著與那一晚上同船回去的人研究研究,如何能夠把他找回來?一陣煩躁,臉上燙熱,汗珠從發梢上溜下。本來想趕快找個清涼地方喝一壺好茶,或是洗一個痛快澡,然而他是習慣於守時刻講紀律的,他知道在團體生活裡應該遵從大家的規則,不能一個人隨便出入。

  一直到九點一刻,算是終結了這個學會中最激烈也是最後的對於政治主張上的辯論。

  「沒有爭論見不出真理。縱然我們所主張的未必全對,能經過這次熱烈的辯論,各人心裡清楚得多了。往東走,往西走,都可隨便。好在我們都是為的未來的新中國;走哪條路沒要緊,只要有信心便走著瞧。還得說一句,不怕論起理來臉紅脖頸粗,我們可是朋友!誰也忘不了我們這個學會的歷史!」

  眾人都站起來預備散會的時候,巽甫在長案的一端很激切地說了這幾句煞尾話,接著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話是這麼說,主席,——巽甫,你要明白,未來的道路也許把朋友的私交隔斷了!」義修把鉛筆在記錄本子上劃著些不規則的橫行,這麼說:

  「在這個急變的時代,如果為了主張的分野,『私交』算不了重大的事!」

  老佟的話每每是鄭重而含著鋒芒。

  義修若另有所感,低了頭不做聲。

  身木也從牆角裡跳起來,伸動兩隻微感麻木的腳,在土地上一起一落地練習著柔軟操的步法,深深吐了一口氣。隨在巽甫與義修的後面走出了空氣混濁的屋子,在會場中並沒有提到堅石失蹤事的機會。

  義修的夏布長衫仍然輕飄飄地在前面走,一頂硬胎草帽捏在左手裡,低下頭沒同任何人打招呼。老佟與五六個短裝青年前前後後地出了書報流通處的玻璃門往大街上轉去,還有人招呼巽甫同行。

  「不,時候已經不早了,我還得與年輕的談談堅石的事。」

  「堅石沒回來吧?」老佟站住了,「你們瞎忙。他不傻,就是神經太脆弱了,受不住一點激刺。這也無怪,他究竟同我們不一路,你放心,他死不了!」

  老佟淡淡地說過這兩句似乎不關心的話,隨即轉身走了。巽甫才得與身木並肩向北面的橫街走去,追及在前面緩步的義修。

  「他們與堅石也不錯,怎麼看去那麼冷?」

  身木有點不平地問話。

  「不,他們現在的心也太忙了,你還看不出來?頭一個是老佟。其實他的斷定不會錯,我也曾對你說過,後來准能知道,現在上哪裡找他?」

  「我又跑了一下午,腿都有點酸。」

  「小弟弟,你真熱心,你對得起堅石的大哥,你不用著急!……」

  義修在前面有氣無力地道:

  「罷罷!什麼運動,組織,——學生運動,我真也有點夠味了!白忙了一個多年頭,花費了光陰,為什麼來?早打散場早清爽。堅石死了不壞;活著藏起來也有意思,不是『超人』,可也不落俗套。管他呢,如今自己連自己還管不了!——總之,我也得打打算盤。」

  「來,詩人,你覺得你有高妙的見解,你不落俗套吧?」巽甫緊走一步拍著他的後背。

  「俗也好,別致也好!簡直弄得人頭腦昏脹。在這樣生活裡要生神經病並不希奇,——我覺得有一個理想足以解脫我自己。」

  「又一個要解脫的!什麼理想?文學家!你說我也學。」身木也追上這麼一套質問的話。

  「真是小弟弟!你要學不行,還得過幾年,你是小孩子,不懂。」

  「小孩子?你別不害臊,多吃了幾年饅頭居然裝起正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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