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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檢察的「小學教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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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幾個人在笑什麼?」說中國話很流利的這位穿西服的日本紳士,從銳利的眼光中向在草席上我那三位路遇的同伴頗嚴重地質問著,即時他的明亮的黑皮鞋踏上了木床。 「沒——沒有什麼!我們在這兒說笑話呢。」曾經當過省視學員的張先生立起來回復。 「笑——話?」後音頗重,「什麼笑話?」可怕的眼光向張君臉上直射著。 「我們說一個懷胎了幾年的笑話。」這明明是勉強的話了。 「不行!這個皮匣是你的麼?幾個人一同?三個,你們幹什麼?」這日本紳士漸漸不客氣了。一個半舊的褐色四方皮匣提過來,很熟練地打開,原來並沒加鎖。 張君面色發紅,急著道:「這是,這是他的,我姓張!在洮南啟蒙小學——作教員,我們都是……沒有什麼!這皮匣子是零碎東西……」 「啊!都是麼?你姓什麼?」他用猜疑的口氣向坐在行李包上的一位某軍中的參議問。 「我姓宋。」這位不滿三十歲的血氣方盛的少年答語是十分爽朗,不像那位視學先生的忸怩。「我也去洮南……」但這位先生本是視學員的堂叔,我聽說他改了姓,這其中一定有了文章。 皮匣子打開,牙刷,肥皂,信紙等隨手擺出來。這時視學先生神色不安地立在一邊。那位軍人將嘴鼓起坐著不動。還有他們同來的老人——因為他有鬍子,實在不過四十一二歲,卻正襟危坐在遠一點的席上,冷冷的不發言。同艙的中國人多在立起來向這邊看,沒有笑聲,卻也不圍攏來瞧熱鬧。 「這上面記的什麼?」薄薄的日記本在這位紳士的手中,他向軍人指著問。 「什麼都有。人名,用錢,全是零事。」 好在只有一二頁有鉛筆的畫痕,往下掀去是張張的白紙。啪的聲丟在一邊,而有力的手指卻從皮匣中檢出兩張小硬紙。隔遠了看不清楚,仿佛是護照,或是奉票似的東西。 「唉!什麼?這個?」 「是免票,我的第幾軍的免票,他們的沒有……」 本來是沒有多少零碎東西的皮匣子已經全翻遍了。再次便將被褥卷也打開了。一個帆布衣箱略略的檢查,放在一邊。紳士很從容說句「對不起!」將皮匣放在臀下,與張君對面坐下,從袋中掏出小本子將這三位的姓名問了,記下,又將免票也記過了。向張君問得更詳細,學校,多少學生教員,也記下來。後來張君隨口露出一句日本話來,他聽著有點奇異,張君頗義憤地道: 「我在日本留學過,前年由此處經過,到衙門中去了一次。」痛快大膽的直告,旁邊人聽了都替他捏一把汗。 「留過學,什麼學校?……」日本紳士面色驟形緊張。 「廣島高師。」 「到衙門去哪一年?」 「啊我想想,十八年的冬天,十月二十八日那一天。」張君的記憶似是永久刻在心頭。 「陰曆陽曆?」 「是陰曆。」 紳士點點頭,接著用日本話同張君談起,約過了五六分鐘,他才站起來。軍人低著頭不做聲。老先生似乎松了一口咽重的氣。我呢,初時忐忑著;雖然我那隨手的皮包中沒有嫌疑品,卻有手寫的文藝小品,在報紙雜誌上曾登刊過的詩文;尤其是一篇五卅之後在北平發表過的那篇《血梯》也粘在小本子上。此外如近代叢書本的叔本華的哲學,法朗士的《樂園之花》,還有一本W. Lay作的man's Unconscicus Spirit以及小刀、果品、信紙、鞋提子這些東西。即時在我的記憶中先檢點過一番,終覺得那些文稿怕是要惹麻煩的。怎麼辦?只好等待著,等待著!而在我身旁卻有一位即墨商人,布面黑羊皮袍,紮了褲管,笨棉鞋,有時吸著長管的旱煙,悠然地絕不在意地看著。他隨身一件鋪蓋卷,就在席子上解開,平放著,這多省心。 三位應受的檢察完了,幸而沒有何等處分。這紳士轉身過去將要下床的時候,大家都覺得出氣鬆散了,忽而他向我看了一眼。 「你到哪裡去?」 「到S地方去。」 「什麼事?」 「作教員。」我早已打定腹稿說得爽當點。 可憐,只能說「上帝」叫你少麻煩些罷!他竟慢慢地走去。 那位視學與軍人紅了臉收拾起散亂的東西。白衣的茶房也過來幫著用繩子將被褥捆起;十分熟練的手法如那日本紳士的熟練的眼光一樣。 即時同屋子中的中國人都將身子轉過去,沒有一個說話的,都在等待著,等待著! 我身子沒動,然而抬頭看見張君的淡褐色呢子的皮大衣掛在壁鉤上,「當小學教員,」張君也過於疏忽了。軍人從皮匣的夾頁裡找出一封字來,扯碎。丟在水盂中燒了。而張君卻低聲道:「上一回我被他們連同行李帶到日本警察署問了幾個鐘頭!」 「不提了,下船談吧。」我替他們著急。 胖胖的老人——張君的叔父,還是一言不發。香煙尾巴嗤的聲在水盂中作出埋怨的聲響。茶房便高叫著: 「下船,下船,行李憑牌子來取錯不了。」 穿過了宏壯華麗的埠頭上的汽船待合所,在風沙漫天的馬車中這六年前曾經到過的大連街道,看來更見繁盛。馬車走到奧町的入口處,張君歎口氣道:「運氣,運氣!不知為了什麼這些東西時時與我作對。下船時我還被他們喊問了一句……」 「我不知道,人太多了,我們都擠到前面去。」 「剛到艙口,另一個日本人瞪了眼大聲叱問著我是幹什麼的?——又一回照例地說一遍三個人的履歷,真喪氣!」 老先生將胖的下頷點點道:「就是,真厲害!也許你的樣子有點不對,像我有鬍子的人他們便不注意了。」 「可不是。他們仿佛認得我,每次經過便受盤詰。前年引到他們的衙門中去問中國話日本話,又照我改過名的名片找查在日本的學籍。一本尺許厚的大書,按照姓的筆劃排刊下來查,細細地查,查不到更加疑心。沒有法子,我說了在廣島作學生的名字,果然找到了,這才放出來——你瞧多厲害!凡是在日本讀書的中國青年都有名氏印在上面,那幾個鐘頭等於拘留……」他噓了口氣向四下裡看了看。 「媽的,怕他什麼!你為什麼說當小學教員?像麼?幹哪個說哪個,我們是在軍隊上服務,不信,他可以打電報去問。」這位豪爽的青年軍人向他的同伴張君忿忿地說。 「真不錯,就是你那身皮大氅我真怕他看得見。」我接著道。 ××旅館的三層樓映到馬車前面,進門去,這一場風波算是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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