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任叔文集

雜家,打雜,無事忙,文壇上的「華威先生」


  雜家,為九流之一 ,大概始見於《漢書·藝文志》。《二 十五史》既然淪陷虹口故居,手頭無書可翻,只得請教《辭源》。民國十九年七月二十版戊種《辭源》戌部一五四頁,有雜家一條:九流之一 .《漢書·藝文志》『雜家者流,蓋出於議官,兼儒墨,合名法。』後世著錄家,沿其名而變其意,于寥寥不能成類者,併入雜家。

  而雜家之義益廣。四庫書目,從黃虞稷說,於雜家厘為六類:立說者,謂之雜學;辨證者,謂之雜考;議論而兼敘述者,謂之雜說;旁究物理,臚陳纖瑣者,謂之雜品;類輯舊文,塗兼眾軌者,謂之雜纂;合刻諸書,不名一體者,謂之雜編。

  這麼看來,雜之為義大矣哉,是直森羅萬象,無所不包。

  後有作者,有所謂「雜拌兒」,大概也應該歸入於雜家之流吧。

  但追源溯流,雜家總是出於議官;所謂兼儒墨而合名法,不過指議論的內容,包括倫理道德與名學法律而已。雜家雖雜,還是「王官」出身,豈不懿歟盛哉。

  近世的雜文家,是否可算雜家,高攀王官,那我無法斷定。但據「我的朋友」 孔另境先生說,文藝雜感乃是文藝工作者對政治現象警覺性的表現,這和班固先生所謂「出於議官」的議官的職司,可謂「不謀而合」。雜文家找到這樣好的來歷,大可對反對雜文者揚眉吐氣一下了。

  自有文藝雜感出世,作者風起雲湧。魯迅先生在日,已有徐懋庸先生的《打雜集》出版。徐先生雜文,散見報章雜誌,拜誦之下,頗覺欣慰,與「我的朋友」唐弢先生的,可稱雙璧。但我更愛的,倒不是徐先生的文字,而是這集子的名字。

  「打雜」,這是個多麼響亮的名字。鄉野鄙夫,俚俗不文,打雜一詞,是否別有出處,不得而知。但我鄉婚喪大事之間,確有「打雜」一門工作。大抵鄉間,類多聚族而居,故富裕之家,一有婚喪慶吊,便成滔天大事。首先將執事人等名單,高揭要路口上。其間名目繁多,有總管、庫房、廚司、行堂,有小菜房、挑水、燒火、請客;而打雜也是其中之一 .總管,庫房,必須長衫中人,一村之中,可當此職者,大概不多;廚司業府專門,他人代庖不得。小菜房分配作料,大有關鍵,例須主人的請客。

  請客大都由墮民專辦,吾鄉墮民,副業抬轎,兩腿訓練有素,跑來自然快速,便於招請客人。燒火、挑水,則總是主人的女傭長工。只有行堂,則必須挑選一村中的青壯好漢擔任。打雜次之,雖同為青壯好漢,但還必須有好性氣。

  打雜職無專司,因之人人都可差動,人人是他上司。美其名,也可說是「公僕」。

  中山先生說,總統者人民之公僕也。

  打雜也可說是無冕的皇帝了。廚司要宰豬羊,他得按住豬腿羊腳,幫同廚司屠殺;屠殺之後,又得幫同拔毛。廚房缺水,長工躲在暗角,喝酒自樂,打雜也得拿起桶擔,往溪頭汲水。

  女傭偶告內急,灶門須得加柴,打雜更須替差。總管要找某項執事人員,一時缺出,也就在堂前大呼「打雜!打雜!」不置。看來打雜本領,真是無所不能,實則一無所能,正腔不唱,幫閒而已。

  筵宴既開,橋頭三叔,攜杖而來。此輩三叔,「送人情則頂多二角,喝老酒則起碼三斤。」高坐堂上,望眼四矚,一等吹打手前奏一曲完了,總管一聲吆喝: 「出菜!」

  便如「速於置郵而傳命」,一直傳到廚房。行堂們大多身系短前圍,捎著紅抹布一條。

  喪事則用白布,且戴白帽,各持銅盤,蜂擁而至灶前,讓廚司將大碗魚肉,一一在盤中擺定,然後魚貫而出,經過長弄,為首的一聲謦咳,吹打手樂聲齊作,於是聲勢一變,行堂神采煥發,高擎銅盤,赳赳桓桓,直向筵席桌上撲去。不管菜席如何,此中威風,正如鄉諺所謂「蘿菔芋艿羹,小唱拉拉響」也。而這裡有時,也有我們的打雜一份。

  但如果行堂人多,不必打雜出手,則也只好暗站壁角,嘻開笑臉,用紅抹布抹抹嘴臉和手,羨煞別人的威風十足。

  然而吹打手上那桌小菜,偶因行堂盤中不夠分配,還須打雜擔當,雙手捧上。

  以打雜而自感病足的,那只有是老於打雜的人。比如我們村裡的打雜,沒有一次婚喪大事不是財發黃胖擔當的。我雖有時為他感到孤寂,然而卻也著實佩服他奉命惟謹不競驕榮的精神。

  是不是因為他有打雜精神,所以他的家,也成了「雜家」。他是我們三房裡尚書太公的子孫,人丁不旺,是個自耕農,住在尚書第左廂的一間破樓房裡。一村的青年,每當忙種與收穫以後,農事空暇,就麇集他家。或打麻將牌九 ,或吹笛拉琴,任意所欲。他並不熱情招待,但也來者不拒。一 天嘻著黃臉,逢人作笑。看他那兩隻下卸的肩膀和豎不起項骨的腦袋,那真可說是一團和氣。他既不會打牌,也不會吹拉,然而極願有人在他家裡打牌吹拉。在他是處若無事。有時,這些農村青年,豪興大發,共議竊雞攘羊,來他家裡偷殺煮吃,他也並不阻止;且還照例共分一杯羹。他是既不勸人為善,也不防人為惡,善惡之辨,在他實不甚了然。然而村間富戶,卻也有所指摘,曰:「賊窩家。」「雜家」一變而為「賊窩家」,這雖並不偶然,但實在是有點悲劇性的。好在僻壤之區,並無所謂「農村政權」,而且既非長衫中人,也無竊權嫌疑,說他收買人心,植黨營私,抬高自己地位,圖謀不軌,等等等等,大概是不會有的。

  在我對於這樣的打雜家,並不完全尊敬。因為早已讀過《孟子》:「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是非善惡,我是有所較量的。但我確不很反對農村青年竊雞攘羊共分杯羹這一種樂事。

  這倒並不是為了我們書房裡教師,也曾讓學生到田裡去偷豆莢,煮著共吃,以為上有所行,下必有所效,將我們打雜家的罪開脫了。苦後作樂,我是頗為贊成戰士有偶一涉足舞場的權利。雖然年過而立,自己確實沒有喝過威士忌,沒有上過跳舞場,偶與友朋三四 ,聊作「葉子之戲」,已覺人生至樂,盡於此矣,不復有其他妄想。

  但我不願以自己作為標準尺,而衡量一切。人有所短,亦有所長,天下皆聖賢,酒保自亦「之乎者也」了。引其所長,而略其所短,我們打雜家的優容態度,並不是全可非議的。

  我們的打雜家,並不放棄他自己的本位工作。是個自耕農,一家夫婦兩口,種上五畝田,已夠一家開支,餘暇之時,又專給殷戶打忙月,工作的得力,卻也人人稱道。

  便是田頭完工,也愛拾一糞桶的稻株,擔著回家,讓主人去作煆灰資料。藉以肥田。

  人我之分,在他大概不很了然。工錢也不居奇,總照市價計算,自己有吃有穿,更不急急追討。諸葛孔明所謂「寧靜致遠,淡泊明志」,我們這位打雜家,「庶幾近之」

  了。

  但我們的打雜家,畢竟不是專家,雖為尚書子孫,本人是無議官之職的。衣穿既是短打,又複黃臉而貌不揚,連出入鄉校的資格都沒有的。鄉校者,子產所謂 「議政之堂也」。

  我們的打雜家,卻是與世無涉,與人無爭;你吃你的飯,我種我的田,若要幫忙,一樣賣他的力,如此而已。

  二十歲的時候,我開始讀《紅樓夢》,知世間尚有寶玉其人,而且被稱為「無事忙」的。據說青年男女,一讀《紅樓夢》便而發昏入迷者,不在少數。海甯蔣瑞藻作《紅樓夢考證》,且舉實例,謂有一女子因讀《紅樓夢》得病,而大呼寶哥哥以死者。

  然則男子之間,因讀《紅樓夢》而大呼林妹妹得病以死者,想亦不乏其人。此種尤二姐、賈瑞行徑,我並不同意。我本來自田間,並不企望寶玉那樣豔福,倒是偶讀《聊齋志異》,頗覺狐仙著實可愛,因她無門閥之分,頗肯下憐貧士。然而,我總敬愛寶玉,還肯「無事忙」,「無事」而「忙」,那已可見「事不由己,忙為他人」。這與我們打雜家的精神,頗有部分相通之處。寶玉以一公子身份,便對婢子下人,也肯低首下心,「拳拳服膺」。雖然也因此闖出大禍,相互吃醋起來,晴雯以是而死,但寶玉畢竟無何罪過,壞在別人小心眼兒。忍住自己一切怨屈,專替別人頂罪招怨,如此而曰「情聖」,畢竟是個「情聖」。如其我們一面叫寶玉是個 「情聖」,而一面卻暗指他是「吃豆腐大家」,那我真要為寶玉叫冤了。寶玉的悲劇的結局,大家都很了然:愛不由己,婚須「欽定」,才有傑出,事無專成。還得爭得一領青衿,為祖宗撐門面,然後才出家了事。「無事」而「忙」,終於「有事」 而「亡」。「無所為而為」的精神,大概在現社會是不受歡迎的。寶玉也就不得不被迫而有所為而無所為了!一入空門,皆大歡喜,嗚呼寶玉,伏維尚饗。

  後百年有所謂文壇上的「華威先生」出世。據歸蓬先生的定義,姓文的「華威先生」是這樣的:譬如:有些作家今天結社,明天茶話,一下擔任雜誌編輯,一下榮膺副刊主筆,大雜誌上寫文章 ,名副刊上登詩篇,上午演講,下午觀劇,昨宵沉醉維也納,今朝快讀莎士比,筆底下是鮮血淋漓,嘴面上是努力殺賊,氣宇風度,皆不愧為文化的戰士,中華民族的「標準男兒」;實質是同「華威先生」一樣,虛榮與偽善,為青年人所失卻信仰,命運的悲衷與「華威先生」又無二致。

  那是再也不能有所加添了,便是寥寥幾句,已足抵過張天翼的一篇小說,更不須「有芥川龍之介那樣深刻照(?)晰的一支筆」,來「刻劃文壇上的『華威先生』 的臉譜」了。

  人是有以別人的工作,作為自己譏諷資料的權利的。我非「專制魔王」,何敢剝奪此項權利。自打雜家,無事忙,以至文華威先生,一串響鈴,叫過我們耳邊,我們也只有震驚而已。但不能直面人生,深入戰鬥,以冷眼旁觀,為標準工作,抽煙之餘,譏諷雜出,快意當前,勝利在握。對這樣莊子門徒,我也只有五體投地而已。然而,莊子也已說過:「每下愈況」——不是「每況愈下」。——莊子門徒,畢竟已無莊子心境了。「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于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雛,子知之乎?

  夫鵷雛發於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雛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耶?『」莊子是本「無所為」,亦無「而為」;而莊子門徒,卻有所為——欲相梁而不得,便作此無所為的超然的議論了。此之謂「一代不如一代」。雜誌副刊編得出,文章詩篇寫得成,演講有人請,莎士比讀得下,則雖曰「不行」,較之空口說白話者,蓋已勝過萬萬。

  事無大小,功無巨細,能盡一分力,便盡一分;成功不自我始,王位且讓他人,莫作壁上觀,且為人下人,不必妄論虎子,先當跳入虎穴,然後論事看人,方無毫釐之差。否則,我們的打雜家,無事忙以及「文華威先生」,也只好唱他《黍離》一曲了。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原載《魯迅風》第六期,1939年2月15日(署名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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