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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科學教育


  在二十世紀科學昌明的時代,應當有一個科學的中國。然而科學的中國,誰來負起造就的責任?就是一班小學教師。造成科學的中國,責任大得很啦。小學教師們一定要說:「我們負不起這種重大的責任。」別怕。我想,造成科學的中國,也只有小學教師可以負責。因為要建設科學的中國,第一步是要使得中國人個個都知道科學,要使個個人對於科學上發生興趣。年齡稍大的成人們,對於科學引不起他們的興趣來。只有在小孩子身上,施以一種科學教育,培養他們科學的興趣,發展他們科學上的天才。只要在孩子們中培養出像愛迪生那樣的幾個科學傑出人才,便不難使中國立刻科學化。所以我說要造成科學的中國,責任是在小學教師。但是談到科學教育,在施行上大家都覺有些難色,因為科學是一種很高深很精微的學問,小學教師的本身,對於科學尚未登堂入室,而要負起科學教育的責任,談何容易。殊不知科學並不是很難的東西,高深的科學,固然很難研究,但是淺顯的科學,我們日常玩著的,人人都會做。我們用科學的教育訓練小孩子,譬如教小孩子爬樹。你教人爬樹,如果從小教起,到了長大,便會爬到樹頂。如果教成年人爬樹,勢必爬到皮破血流,非特爬不到頂,並且於他的手足傷害甚多。所以我們必先造就了科學的小孩子,方才有科學的中國。

  造成科學的小孩子,向來教師是不注意的。檢查過去的事實,父親母親倒或有一些幫助。如今我要講兩個故事,一是講述一個造就科學小孩子的父親,一是講述一個造就科學小孩子的母親。我們不是大家都知道一位大科學家富蘭克林(Franklin)嗎?富氏是證明天空的電,和我們人工摩擦出來的電是一樣的東西。天空的電,可以打死人,富氏於是製成避電針。他是在科學上一位很有貢獻的學者。他的父親是做肥皂和洋燭的,他自己能教小孩子。富氏入校讀書不久,便去學手藝。他的父親任憑他東去看看,西去做做,隨意的、自由的去工作,去參觀。他願意做什麼,便讓他做什麼,所以使他對於工廠中的化學和工作很有興趣。富氏自傳中談起他四十歲然後從事於科學,然而富氏對於科學的興趣,在很小時候,東看西玩的已經培養成了,這是他父親的功績。所以小學教師也須得率領兒童時常到工廠、農場和其他相當的地方去玩玩。

  去世不久的愛迪生氏,舉世都承認他是一位大科學家。他關於電氣上的發明,數目真可驚人。他有一個很好的母親。他不過進了三個月的學校。在校時,校中的教師,都當他是一個十分頑劣的小孩,所以入校三個月,便把他開除了。愛迪生從此以後也再沒有進過學校。他的母親知道自己的小孩子並非壞東西,反怪校中教師只會教歷史、地理,不能適合自己孩子的需要。因為那個時候的愛迪生,十分愛玩科學的把戲,在學校的時候,也只愛玩這一套而不留心學業,所以遭受教師的厭惡。西洋人的家裡,都有一個貯藏雜物的地窖,愛迪生即在他家中的地窖裡玩他科學的把戲。他在地窖中藏著許多玻璃瓶,瓶裡都是藏著化學品,有的藥品而且是毒性猛烈的。愛迪生的母親,起初亦不願孩子玩那些毒藥,要想加以制止,但是不可能,於是也任他去玩了。玩化學上的把戲,須要用錢買藥品,愛氏在替他母親出外買東西時,必定要揩一些油,藏幾個錢來,去買藥品。後來他做了報販,在火車上賣報,他賣報賺下來的錢,大部分是去買化學藥品的。他並且在火車上堆貨包的車棚裡,貯藏他的玩意兒,報紙賣完,便躲在車棚裡玩他的把戲。有一回,車棚壞了,把他化學的瓶子打破,於是烈火熊熊,把破舊的車棚燒了起來。車上的警士跑來一看,知道是愛迪生出的岔子,於是猛力的向愛氏一個耳刮,把愛氏的耳朵打聾了。後來據他自己說,耳朵聾了以後,反而使他專心科學。

  我希望中國的父親,都學做富蘭克林的父親;中國的母親,都學做愛迪生的母親。任憑自己的小孩子去玩把戲,或許在其中可以走出一個愛迪生來。我更希望中國的男教師學做富蘭克林的父親,女教師學做愛迪生的母親。所以說出這兩個故事,作為我提倡科學教育的楔子。

  再說我們提倡科學教育該怎樣的來幹呢?我們的教育向來有許多錯誤,小時讀書便成了小書呆子,做教師時便成了大書呆子。因此我們中國沒有什麼科學,沒有什麼愛迪生的產生。不但是中等教育完全是洋八股,就是小學也成了小書呆子的製造場。我們提倡科學,就是要提倡玩把戲,提倡玩科學的把戲。科學的小孩子是從玩科學的把戲中產生出來的。我們要小孩子玩科學的把戲,先要自己將把戲玩給他看。任小孩子自由的去玩,不能加以禁止,不能說玩把戲的孩子是壞蛋。

  西晉時,江蘇宜興有一位叫周處的,他有些無賴的行為。當時宜興的父老,稱說地方有三害,一是南山猛虎,一是長橋蛟龍,一就是指周處。周處聽到了這話,他便殺了猛虎,刺死蛟龍,自己亦改過自新,替地方上除掉三害。我們從事教育的人,也要學做周處,須得自己悔悟,改過自新,再不要教成書呆的小孩子,而要造就科學的小孩子。然則取怎樣的態度呢?我可以略為申述我的意見:

  (1)每個教師都變成小孩子,加入小孩子隊裡玩把戲。所謂把戲,並不是上海「大世界」遊藝場所玩的把戲。像教師這樣的尊嚴,說加入孩子隊中玩把戲,似乎不妥當。然而科學把戲,和別的把戲不同。把戲上面加著科學二字,冠冕得多。教師應當和小孩子一起玩,而且應當引導小孩子一同玩。大世界的把戲是秘密的,科學的把戲是公開的。知道的就告訴學生,能做的就做給學生看,總須熱忱的去幹。

  (2)我們對於科學的把戲,既是願意和小孩子一起玩了,但是沒有玩的本領那怎麼辦呢?不要緊,有法兒可想,我們可以找教師,請他教去。我以前曾經寫了一首白話詩,詩的第一句說:「宇宙為學校。」此話怎講?就是想把我們的學校除牆去壁,拆掉藩籬,把學校和社會、和自然聯合一起。這樣一來,學校的範圍廣而且大。第二句:「自然是吾師。」大自然便是我們的先生。第三、第四句說:「眾生皆同學,書呆不在茲。」這樣一來,我們研究切磋的同學很多,學問也因此很廣,先生亦複不少。怎樣把我們書呆的殼子脫掉?在我個人,中了書呆子的毒很深,要返老還童的再去學習,固然困難,然而我極力還想剝去書呆的一層殼。如今我報告我的幾樁經過的事情。有一回,我買了一隻表送我的母親,這表忽然壞了,便送到修鐘錶匠那裡去修理。修表的人說:「要一元六角修費。」我說:「可以,不過我有一個條件,在拆開的時候,我要帶領我的小孩子來看你拆。」他於是答應了。修鐘錶匠約定在明天下午一時。到了那個時候,我帶領了四五個人同去,看他修理,看他裝。完結的時候,我向修鐘錶匠說,你們的工具和藥水是到什麼地方去買的?他以為我們也去開什麼修理鐘錶店,未免搶了他的生意經,所以秘而不宣,隨隨便便回答我們說是外國來的。我想物件當然是外國來,但是中國店家,當然也有賣處。上海的鐘錶店,最大的有「亨達利」。我且到亨達利去問聲,究竟有否出賣。誰知亨達利的樓上,多是賣修鐘錶器械和藥水的場所,我便買了幾樣回來。當晚就到小押當裡面去買到了一隻表,花錢七角。拿回動手開拆,拆時不費多久,一下便拆開了,但是裝可裝不上去。直到晚上十二點鐘,方才成功。於是大家歡天喜地,不亦樂乎。第二、第三天,大家學著做修表拆表的工作,學不多時,好而且快。有一位董先生,他是擅長繪畫的,於是叫他拆一部畫一部,經此一番工作,而裝鐘拆鐘,全部告成。我們在這一樁事實中,可以說,社會各處都可求獲一種技能。鐘錶店是我們的教室,鐘錶匠是我們的教師,一元六角便是我們所納的學費;而我們同去學的兒子、父親、朋友,都成了同學。回家學習,學習會的,便算對於這一課已經及格。在同道中間,只有我尚不及格,因為我小時手沒有訓練,書吃得太多,書呆程度太深了。如果我小時候的先生,他用這種方法教我,我不致如此啊!但是我們自己只要肯幹,我們的先生很多,不要自己顧慮的。

  我如今再舉一個例子。南京的曉莊學校,自從停頓以後,校具都沒有了。如今曉莊又開學了,幾個小學校都已恢復,幼稚園的兒童已有八十多人。我寫封信對主辦的人說:「你們此刻的工作對象,譬如一張白紙,白紙可以隨意作畫。我希望你們不要亂畫。第一筆切須謹慎。」從前孔夫子的講學,講堂裡沒有凳子及桌子;蘇格拉底率領弟子在樹下講學,把樹根當作椅子。我說這兩位先生,有些書呆氣,既然沒有椅子坐,為什麼不自己製作起來呢?如今曉莊學校沒有凳子,我們可以請一個木匠來做太先生,教教師和小孩子做凳,而且給以相當的工錢。做一工,或做一張椅子,便給他多少錢。這種工作十二三歲的小孩很會做。所以自己不會教,可以請太先生。有一天我在上海,走過靜安寺路,看見一個女人,手提一花絡,上面插著許多棕樹葉做的好玩東西。這種東西,在小孩子眼光中看來,著實比洋囡囡好看。於是我便把她請到家裡,做我們的教師,教了兩小時,結果給我都學會了。做幾個蝦兒,幾隻蚱蜢,真是孩子們的好玩意兒。這樣看起來,七十二行,行行都可做我們的教師。

  自己願意學了,先生有了,但是學校沒有錢便怎樣辦呢?原來大家誤會得很,以為施行科學的教育,一定要大大的花一筆錢;不知有些科學不十分花錢,有些科學簡直一錢都不要花。我們在無錢的時候,可以做些無錢的科學,玩些不花錢的科學把戲。譬如教小孩子看天文,教小孩子看星宿。天文是一種科學,這種科學,你如果說要花錢,便千百萬塊錢也可花,因為造一個天文臺,置些天文鏡及其他儀器,那麼百萬千萬塊錢,用去也不嫌其多。說要不花錢的話,我們也可以研究天文,推求時刻和節氣。我們兩隻眼睛,便是一對天文鏡;用兩根棒,便可做窺視星宿的器具。從前小孩子問他的老師說:「先生,這是什麼星?」老師只搖著頭說道:「不知。」如今教師懂得一些科學,知道一些天文,將天空的星宿指點給小孩子看,小孩子一定興趣濃郁。所以教科學,有錢便做有錢的佈置,無錢便做無錢的事業。還有我們可以利用現成的東西,玩我們科學的把戲,譬如一隻杯子、一個面盆、一根玻璃管、一張白紙,可以玩二十套科學把戲。其他校中所有的儀器,可以充分利用,火柴廢紙都可做玩科學把戲的工具。我們沒有玻璃管,便可用蘆柴管通個孔來替代。內地如果買不到軟木塞,可以用濕棉花來做瓶塞,破布爛紙,都可利用。從不花錢的地方幹去,這是很有興趣的。如果推而廣之,學校之外,也可給你去幹,那是興趣更濃了。所以我們沒有錢,便揀著沒有錢的先幹。

  我如今再可以舉一個例子。上海有一個外國人,他專門研究上海所有的鳥,共曆五年之久,如今他著成一本書,就署稱《上海的鳥》。此書價格要四塊美金。另有一外國人,研究中國南部的鳥,也著了一部書,買起來要花十二三元中國錢。居住在上海的中國人,以為上海人煙稠密,哪裡有什麼鳥。這是他們不留心研究的緣故。據這位外國人的研究,認為上海有四十九種鳥。我們別說上海了,就是內地的鄉村,以為除了雀兒、燕子、老鷹、喜鵲四五種鳥之外,沒有其他的鳥。這種見地狹窄得很。如果以宇宙為學校,則我們不必在教室中求知識,四處都可以找知識,四處都有相當的材料。要研究鳥類,真不必到什麼博物院、動物園中去觀察,隨時隨地都可研究。這位外國先生,他研究鳥的方法,就是在住宅旁邊多種些樹,樹一長大,許多鳥兒便自己送來給他觀察。到了冬天,他在樹上築幾個窠,留鳥兒們來住宿,庭園裡撤些穀類,留過往的鳥類吃點心。夏天置幾個水盆,供給鳥兒洗澡。這些研究法,不必花錢,而所得者,都是很真切的知識。

  惟在研究科學教育時,有一點要注意,要預防。小學中的教師,捉到一隻蝶兒、蚱蜢,便用針一根,活活的釘在一塊板上,把它處死,說是做標本。這我以為不對,因為我們觀察生物,是要觀察活的生物,要觀察生物的自然活動。如今將活的生物剝製成死的標本,致將生物學成了死物學,生物陳列所變成僵屍陳列所。我近來曾寫信和研究生物學的朋友討論及此。我以為生物不應當把它處死做標本,只可待它死了以後,再用防腐劑保護它,看作朋友死亡了,保存遺軀留個紀念。把活的東西弄死,太嫌殘忍,增長兒童殘酷的心理,這是不行的。這種意見,我常與研究生物的朋友討論,他們都說對,他們和我討論的時候態度很誠懇,想不至於奚落我罷!上海科學社中養有白鼠,工人要拿幾隻回去,我不許,恐怕他拿了回去要弄死。我們教小孩子能仁慈,知道愛惜生物,這點是很緊要。達爾文研究生物學,他也不輕易殺害生物。中國老年人多愛惜生物,放生戒殺,雖近迷信,也是仁者胸懷。中國的蛙,向來由政府禁止捕捉的,但是在英國,別說普通人的捕捉,便是生物實驗室中想要解剖一隻蛙,也要向政府去納護照。這是很正當的。所以我們要教小孩子養生,不當教小孩子殺生。生物學是一種有興味的科學,研究起來,也要有許多材料,但是少殺生是要注意的。

  我還可以申述我得到的感觸。我們知道蛙是從蝌蚪變成的,蝌蚪是粒狀,像靈隱的念佛珠般大小。有一天,一個孩子從河邊,淘到一群蝌蚪,移殖到天井中的一個小小池潭裡,過了幾天,蝌蚪生尾了,再過幾天,蝌蚪生足了,小孩子觀察得很快活。再過幾天,蝌蚪擠得一片墨黑。但是不久,一個都沒有了,這並不是成了蛙跳走了的,原來都死光了。這是因為蝌蚪長大了,還是蹲在小潭裡,生活條件不適合,所以非死不可。如果我們抱著宇宙即學校的觀念,那麼野外的池塘,便是我們蛙的實驗所,我們要看蝌蚪的變化,我們就時常到那個池塘裡去看,為什麼要把蝌蚪捉到家中來呢?我們任憑生物在大自然安居樂業,過它們的生活。要觀察便率領小孩到自然界去觀察。我們須把我們學校的範圍擴展,海闊天空便是一個整個的學校。這樣一來,所觀察的也就比較正確可靠,生物學也不致成為死物學。不然,要講蛙時,便撈取許多蝌蚪,養育在學校中所備的缸或瓶裡,結果死得精光。我希望這樣的科學教育不能提倡,否則科學教育提倡得愈厲害,殺死的生物愈多,恐怕蝌蚪死盡,中國的蛙便絕跡了。

  所以提倡科學教育,有一點很要注意。歐洲大戰,人家都說是科學教育的結果。科學教育之提倡,徒使人類互相殘殺。中國無科學,真是中國的長處。這是不信任科學、懷疑科學那一部分人的話。還有一部分人迷信科學,自己終日埋頭的研究科學,然而忘了人類,所以拼命在科學上創造些殺人的利器。這實在錯誤之極。我們須知科學是一種工具,猶如一柄鋒利的刀,刀可殺人,也可切菜;我們不能因為刀可殺人廢棄不用,也不能專用刀去殺人,須要用刀來作切菜之用,做其有益人類的工作。科學是要謀大眾幸福,解除大眾苦痛。我們教小孩子科學,不要叫小孩子做少數富人的奴隸,要做大眾的天使。不是徒供少數人的利用和享受,當使社會普遍的民眾多受其實惠。應當用科學來養生,不當用科學來殺生。這是提倡科學教育最緊要的一點。

  193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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