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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彼祈求(2)


  那時候,村中的人要到北方逃荒去,陳四哥終於帶了女人隨著大眾,也往北方去了。我還記得他到我家辭行時說:「現在不得不離開主人了,主人的恩,這一世是不講了;如今想帶了女人,逃荒去。村子裡是這樣,不止是幫工沒有人要,就是討飯也沒有人給呀!」

  從此以後,陳四哥便永離了我們的村子了。

  迨到村中將艱難的日子度過了以後,大家有時也想到了陳四哥。據有的逃荒回來的人說,陳四哥的女人,因為遭了大水,染了病,那年十月便死了,當時沒有居處,死在一個破廟裡。關於他的消息,大家所傳述的,卻不外乎這一點。

  如今我離開了故鄉多年,流浪到這不知名的人間的角落處,居然遇見了幾時存念的故人,能說這不是緣法麼?

  自從同陳四哥遇見了以後,在這柳村中更不覺得寂寞了。我們時常地往來,每星期總得見一次面。有時要談到以前的舊事,他不願意多談,我也不願意多談,都不經不由地回避了。

  一天晚飯後,我正在河岸旁散步,忽然來了一個教堂裡的人,走到我的面前,他說:

  「先生,牧師叫我來送信給你,你的同鄉陳老頭死了!……」

  「怎麼,昨天還見著他,今天怎麼就死了?」我驚奇地問。

  「他是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跌了一交,中風死了。」

  「啊……」

  我回到房裡,拿了手杖,戴上帽子,趕快跟了這用人走了。

  當我趕到的時分,他已經穿得整整齊齊地躺在木板上,有兩個少年站在一旁落淚,牧師口中嘰嚕嘰嚕地為他禱告,聽不清楚禱告些什麼,只微微聽見:「上帝……矜憐亡者」這一類的話。

  我看他平穩的死相,好像作熟夢似的,並不覺得有一點的可怕;因之我的心卻很安靜,並不悲傷。

  關於他的葬禮,牧師問我有什麼意見,我說,「他生前是虔心信託天主的,現在死了還是用天主教的儀式好。」牧師自然贊成,於是商定第二天早晨出葬。

  我向教堂裡借了一個小竹燈,辭了牧師,才出門,忽然裡面出來一個人交給我一張新用油印印成的小紙條,我迎著燈光一看,見上面橫印著「新亡者」三字,下面當中一行印著死者的名字「陳保祿」,兩旁兩行,左是「請眾信友」,右是「為彼祈求」,他們以為我也是天主教徒,才給我這小紙條,當時我便將它扔在口袋中。

  我回到了學校,村中正打三更,為了明天早晨還要得去,我便匆忙地睡下,可是老在床上輾轉,只是睡不著。越想將心中的胡亂的思想掃開,越不能夠;終之想到「為彼祈求」,思想卻更紛亂了。

  我怎樣替他祈求呢?祈求幸福麼?痛苦磨滅了他的一生,現在得著了休息,正是他的幸福!祈求上帝免了他的罪過麼?他有什麼罪過呢?他的一生都為了苦痛失望所佔有,上帝即或要懲罰他,尚有比這還重的懲罰麼?

  一九二七年,八月

  (原載1927年8月25日《莽原》2卷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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