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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燈


  王五躬著腰站在水井沿上,吃力地在那裡拔水,頭上汗珠幾乎落到水井裡,披在光脊上的藍布手巾,已經一塊一塊地濕了。

  吳二姑娘拎著菜筐同小水桶,遠遠地趕到,站在王五的一邊,等著王五拔水的竹竿。

  「你站在水渦裡,不怕濕了鳳頭鞋麼?」王五一面在拔第二桶水,一面故意地向吳二姑娘調笑。

  「砍頭的——」

  「怎麼?大清早晨,出口就傷人!」王五雖然是這樣地說,卻是笑眯眯地看著吳二姑娘。「好罷,我來幫你拔一桶,莫等累了繡花手。」

  「我自己能以,不要你獻好!」雖是這樣拒絕,卻不由地將小水桶遞給王五了。

  「噯喲噯喲乾妹子」李發擔了一副空水桶,遠遠一看見了這裡的一男一女,先是咳嗽了一聲,然後便叫起巧來。

  這時候吳二姑娘正蹲在清石板上洗菜;王五拿了扁擔,預備擔了就走,雖然兩隻黑眼珠依舊是向著吳二姑娘迷惑地看著。

  「我以為是誰,原來是老五!」李發先招呼了王五。

  「今天來得早,太陽曬著屁股了!」

  不是的,今天大清早晨汪家大表嬸子找我借錢,她說她昨夜夢見了她的兒子得銀,血著身子,也沒有穿衣裳,忽然來到她的床面前,老是站著不動。她哭著說,他是冤枉,想黏幾件衣服燒給他,要問我借幾百錢。我真對不起她,我現在手裡一個錢也沒有,下月的水錢還沒有到月。……」

  「得銀不是在柵門外賣餃子麼?怎麼死了,又有什麼冤枉呢?」吳二姑娘驚異地問。她菜已洗完,袖子高高地捲著,露出紅嫩的手膊,站在小水桶一旁,聽得出神。鳳頭鞋是同小划船一般地向上翹著。

  「怎麼?你還不知道他是已經死了麼?虧了二姑娘你!」

  李發故意驚訝地答應她,兩眼釘在她紅嫩的手膊上。

  「你曉得,他是幹了這個買賣,將頭混掉了!」王五連連地接著說,伸出一個拳頭,幾乎碰了二姑娘的鼻樑;這拳頭,是表示得銀曾經捶了人家的大門。

  「哦,沒想到得銀不好好的,作了這事!」她說了,同時收拾了菜筐,拎了小水桶,大擺大搖地走了,王五貪饞的一對目光送著她。

  「唉,真沒想到得銀這樣的老實人,居然改了行。要不是碰見了那一位,我想他年紀青青的決不會!」

  「那一位是誰!」王五茫然地問。

  「怎麼,那一位你也不知道了,不是他麼?——三千七!」

  「哦,他我是知道的。」王五恍然地說。「他能打少林拳,他能夠在黑夜裡跑到三十裡外的人家去捶門,或是跳進八九尺高的圩牆,奸了人家的女人。

  「你看,得銀這孩子有這大本領麼?這年頭真不容易混!」

  「他媽的,反正巧糧食吃不得。要想使巧錢,吃巧糧食,就要緊防著頸脖子分家!」

  「可憐他娘守一輩子窮寡,為了他一個,那知道只開花不結果!」李發歎息地說。

  「世上有這些慘事的。不過我問你,他在那裡碰見了三千七?」

  「我也不大清楚,聽說是一天早晨,得銀到河沙灘去買劈柴,頂頭就碰見了那一位,他兩個便親熱地打了招呼,因為他兩個從前住在一塊認識的。好像,當時三千七約他到了沙灘西岸的柳林裡去,在那裡說了幾個時辰的話。說些什麼,誰也不知道;還有好話嗎?自然是勸他下水!……」

  「什麼勸他下水,不過叫他的二斤半,好像三個錢分兩下,一是一,二是二罷了。」王五有些慨然了。

  「唉,老五,到哪裡講天理?我越想大表嬸越替她可憐,她沒有做過虧心事,又守了一輩子窮寡!」

  拔水的人漸漸地多了,他倆於是匆忙地擔了水走了。

  得銀的娘夢見了她的兒子以後,夜間就打算給他黏幾件衣裳,但是想來想去,在那里弄錢買紙呢?最後,便想到李家二表嫂的兒子李發,他人還實在,總可借一點,等到秋來新棉花下世,可以紡線賣錢還他。

  雞叫一遍的時候,老人便起床了,這時東方是魚白色。

  她是靜等著天亮,好到李發那裡去。老人悽慘地坐在小房裡想著。錢借到手時,除了買二斤錢紙外,要買半刀金銀箔,給他疊些金錠銀錠;再給他黏一套藍衣,一套白衣。但他生前也活了二十三歲,從沒有穿過大褂,當他十二三歲在過新年的時候,總是羡慕人家穿長衣,那時總是敷衍著說,大了再穿罷,現在他是終於沒有穿過長衫死了。在他死後,應該給他黏一件大褂,一件馬褂。

  天是亮了,太陽在東方放了紅彩,老人於是帶了希望的心往李發那裡去了。但是不久,老人便頹唐地從那裡回來了,她的一切的希望現在都破碎了!不經不由地,老人又默想到了她的一生。

  當得銀的父親斷氣的時候,雙眼是可怕地睜著,她跪在他的面前說,「放心啊,孩子有我!」於是不多時雙眼便閉了,這時得銀才三歲。二十年來,為了這孤苦零丁的孩子,人們所不能受的欺負,她竟忍受了;人們所不堪的,她竟掙扎的度過了;終沒想到,竟得了這樣的報應!一切都不說,將來有什麼話可以對他的父親呢?老人的心愈紛亂,於是又想著他的得銀。

  那一天到河沙灘去買劈柴,回來很遲,劈柴並沒買著。

  問他為什麼,他說遇見了三千七,此時她還罵他:生就不是好東西,同這一流人交接。但他只是匆匆地將餃擔子挑走了,她並未注意他的神情。當晚得銀沒有將餃擔子挑回,他說是放在張三的更蓬裡,平常有時也是這樣,所以她也沒有理會。但是在吃飯時,他已不似平日般的活潑了,只吃了一碗飯,輕微地歎了兩口氣走了。她這時才覺著他的神情奇怪,但也沒想到有什麼意外。當晚打二更後,他才回來,開口便說,「娘還沒睡呢?」她說,「等著你呢,今天為什麼回來這樣遲?」他當時勉強地說:「乘涼去了。」油燈昏昏地照著,好像房中隱伏著陰魂般的慘淡。她是懷了疑慮,究竟不知兒子為了什麼,因而一夜也未睡覺。更使她不安的,是半夜裡聽到得銀在夢中歎氣。有時還在夢中說:

  「主意定了,去罷!」她幾次想叫醒他,終於不敢,怕的是加重了他的煩惱。

  第二天清晨,他的顏色慘白,比他平常賭了牌熬了夜還難看。她故意從容地問他:「昨夜夢裡說的是什麼呢?」他不自然的微笑著:「娘還不知我是愛說夢話麼?」於是他要了白小褂換了,慢慢地扣了,又慢慢地捲了袖子。他的目光從全屋輕輕地移到她的身上,於是出門走了,走到柳樹下又回過頭來,似乎要說什麼而不及說了。她想到這裡,更是茫然了,萬沒料到他從此一去不回了。

  她悔恨,她是這樣的蠢笨。那時候,她應該追隨去,用她全生命的力量;要是果然這樣做了,那這一隻鳥——她的一生中惟一的一隻鳥,決不會飛去的。

  「老東西,他用我的錢都不是錢?哼,還要挑子!」

  她偶然想到得銀的餃挑子存在張三更蓬裡,打算將它要回,變賣出去,黏紙衣的錢是有了,還可以請道士給他超渡。他找了張三,張三居然說得銀欠他的錢,他已經將挑子變賣了。她是知道她的兒子平常不大向別人借錢的,即或為著天陰沒有生意借了錢,必定告訴她的,並且張三這人弄點錢就喝了酒,哪有閒錢放賬呢?她同他理論,反遭了他在十字街跳著辱駡。

  「不講理的老畜生,好,同你見營長去,你兒子的贓還要拿出來……」

  她哭著走著回去,這辱駡時時在她的耳裡。

  她雖是絕望了,猶幸這是七月半的鬼節的前幾日,市上有的為了慈善,有的為了在神前早已許下的心願,在夜間,請道士為鬼靈超渡。於是有了這種機緣,她在這幾天的夜間。總是扶了竹杖,偷偷地踱到那道士們所設的亡魂的寒林之下,恐怕被人發覺,輕輕地呼喚著:銀兒到這裡領錢罷。

  南山陰雨,河水暴漲,沙灘已深深湮沒。市上有人提議,趁這鬼節的七月十五,應該備些河燈,免得今年被營長示眾的雄鬼們,老是在這曠野中徬徨著。

  她得了這種消息,也想糊一個小小的燈,雖然她的兒子並非死在此處,但她總是相信得銀的魂是能夠回到本鄉本土的。但是錢是一文沒有,已經一天多沒吃東西了,眼前就要討飯去,用什麼買紙呢?偶然她抬頭看見荻柴的破牆上,夾有小小的紅塊,她將它拿下來,正是一張紅紙。她忽然心頭一熱,眼淚落下,因為這紙是得銀去年過新年時買了未用完的。她又很快地將眼淚拭幹,恐怕滴濕了這紅紙。

  為了要竹篾作燈骨,於是她往楊太太的園裡去求一棵竹子。她剛到楊家的籬笆前,猛然撲來了一條黃狗,此時她便昏跌在地下,同是屋裡出來了人,斥走了狗,將她扶起。猶幸狗還未咬著,可是她那衰老的容顏,已慘白得沒有人色。

  她將一枝新竹拿到家,辛勤地將竹破成四片,再破時,竹片一軟,刀竟落在她左手的食指上。鮮血迅急地流出;她不覺著痛,用了她顫慄的右手抓了一些香灰敷在創口上,用布裹好。她又繼續地破下去,只是兩手仍舊顫慄不止。

  黃昏時,她將這燈糊好了。她看來這是美麗的小小的紅燈。她歡欣的痛楚的心好像驚異她竟完成了這種至大的工作。

  當天晚上,便是陰靈的盛節。市上為了將放河燈,都是異常哄動,與市鄰近的鄉人都趕到了,恰似春燈時節的光景。大家都聚集在河的兩岸,人聲嘈雜,一些流氓和長工們都是興高采烈,他們已經將這鬼靈的享受當作人間遊戲的事了。

  「瞎了你的眼,踩了你姑奶奶的腳!」吳二姑娘站在一棵椿樹下口裡放沫地罵。

  「踩一下又怎的,摸一摸呢?」

  這調笑聲傳遍了,於是都洶洶地狂笑起來。

  「砍頭的!」

  「哦!哦!看那燈!」亂雜的人聲,頓時停止了,都轉移到河燈上面去了。

  「前面是一個小小的紅燈引導呢。」

  大燈沉重走得遲慢。這小紅燈早順著水勢,漂到大眾的前面了,它好像負了崇高的神秘的力量籠罩了大眾,他們頓時都靜默,莊嚴,對著這小紅燈。直待大燈來到的時候,小紅燈已孤獨地漸漸地遠了。

  這時候,得銀的娘在她昏花的眼中,看見了得銀是得了超渡,穿了大褂,很美麗的,被紅燈引著,慢慢地隨著紅燈遠了!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作,載《莽原》半月刊二卷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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