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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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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妹家。 〔桌上殘燈未滅,友生 睡床上,老母在縫衣。 友生 (夢囈)狗雜種,叫你認識我!叫你認識我! 劉母 友生,友生!(搖他)友生 啊!啊! 劉母 (再搖)友生,醒醒,醒醒! 友生 (醒了)哦,怎麼還不睡?這麼晚才回,幹什麼去了? 劉母 是我!友生! 友生 哦,岳母,你老人家還沒睡? 劉母 縫衣裳哩! 友生 你有病,早點睡吧。老眼昏花地縫個什麼?回頭交給金妹得了。 劉母 她有她的事,這是我從店子裡領來的,他們見我針錢活不錯才讓我縫的,我算有了點活計了。 友生 什麼時候了,娘? 劉母 剛才隔壁的鐘敲過三點了。 友生 (焦躁地)金妹還沒有回來? 劉母 沒有。(停)真是的,她從沒有這麼晚不回來的呀。 友生 咳,現在一家都靠她過日子了,她該變了。 劉母 不會的,友生。她不是那樣的孩子。今晚一定有什麼事,出了什麼亂子。這幾天外面風聲很緊,據說遊擊隊要衝上海。 友生 (捶床)咳,可惜我眼睛壞了。我早想當遊擊隊去,家累重,走不動。若是早走了,眼睛也不會弄成這樣。 劉母 安心地養吧。你沒聽得老餘說,花多少錢也得把你眼睛給治好。 友生 (苦笑)老餘他們是一番好心照顧窮朋友,可是他們自己也是賣氣力的呀,怎麼好老麻煩人家呢?再說,平民醫院也沒有什麼太高明的大夫,他們枉自花了許多錢,我的眼睛還是看不見。 劉母 耐煩點啊,友生,醫院裡大夫們也還是肯盡心的。要不又怎麼辦? 友生 怎麼辦?死路一條!可我又不願意死,我還年輕,我還有一顆火熱的心。啊,我怎麼好!(哭了) 劉母 不,友生,別哭,那樣眼睛只有更壞的。我看你這幾天老是擦眼淚,那是不好的啊,孩子。 友生 娘,你不知道多難受! 劉母 怎麼不知道?可是大夫說,要好就得靜下來。 友生 什麼靜下來,分明要我死了這顆心罷了。可是,要心死是多不容易啊,難道我真這樣完了?娘?(哭) 劉母 瞧,你又哭了,這怎麼好哇! 友生 你知道,我平常是不流眼淚的。多麼苦的日子我也能熬友生 他媽的!你賣了什麼?我問你,你賣了什麼?你賣了人是不是?乾脆你不回來得了,你當老子眼睛瞎了,是好欺負的! 劉金妹 (哭更慘)哇…… 劉母 友生! 友生 你曉不曉得我們一直瞪著眼睛等你到這個時候? 劉金妹 我怎麼不曉得。 友生 曉得,怎麼不回來? 劉金妹 回不來呀。 友生 為什麼回不來?不好意思回來,沒有人再送你回來,是不是? 劉金妹 你怎麼這樣侮辱我!? 友生 (以拳擊床)誰侮辱誰了?我替你爭面子,把眼睛都被狗雜種們搞瞎了。你如今當真叫我做活忘八,這是我侮辱了你,還是你侮辱了我?你說! 劉金妹 (大哭)天哪! 劉母 別哭!真要了我的老命了。孩子,你倒是說呀,怎麼這樣晚才回來?你上哪兒去了?有人欺侮你嗎? 劉金妹 今天我在大馬路擺下了。起先生意還好,賣了四五罐。後來巡捕來趕我們來了,我來不及逃,貨都給沒收了。我求他把貨還給我,我說「家裡還有娘,有丈夫,都在生病,本錢又是借印子錢借來的」,我哀求他幫幫忙,「高抬貴手」,我還跟他磕頭。那鬼巡捕只當沒聽見,沒看見似的,沒收了我的東西不算,還把我帶到行裡去,問也不問就把我給關起來了。我知道媽和友哥在等我,我心裡著急,拼命地喊呀叫呀,三道頭聽到了,問了幾句,擺擺手,才把我給放出來了。 劉母 貨呢? 劉金妹 我再三向他們討,他們不給,反用棒子打我。我幾次跟他們拼命也沒有用。怕你們著急,我只好回來了。時候太晚了,一路上巡捕問我要口令,我把情形告訴他們,才算讓我通行。一回來,友哥不問情由就那樣疑心我,把我不當人,我還活著幹甚麼呢?太沒有意思了哇!(又痛哭) 劉母 原來是這樣兒,別哭了,孩子,是你不說呀,說出來大家不都明白了麼? 劉金妹 我也是人呀,也是個知道好歹、知道羞恥的人呀。我對友哥發過誓:一輩子做牛做馬也伺候他,我還能存什麼壞心眼兒嗎? 友生 (爬起來誠懇地)金妹,對不起,我錯怪你了。我知道你的心,可是你從不曾這樣晚回來的呀,外面又不安靜,你又是個年輕女人,家裡人能夠不著急嗎?以前我眼睛好,人家還欺負我們。如今被狗雜種們害成這樣兒,得靠你賺錢養活我,換了別的女人要覺得挺冤的,我怎麼能不多心呢? 劉金妹 友哥,這是什麼話!你眼睛為誰壞的,難道我會忘了?遲早我們要報這個仇的。你多年照顧我媽媽和我,你病了我不伺候你又誰伺候你呢?伺候你,養你,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光榮,我會覺得冤?你這樣多心,我可以死在你面前。 劉母 金兒,年紀輕輕的,別死啊活的了。時候太晚了,早點兒睡吧。 友生 金妹,來! 〔金妹走過去,坐在床邊。 友生 (緊握住她的手,感極)原諒我。以後再也不錯怪你了,家裡這副擔子夠你挑的了。只望我眼睛有重見光明的一天,我一定讓你過點好日子。 劉金妹 (抱住他)啊,友哥,我們好苦命啊!(哭) 〔雞叫。 劉母 早點睡吧。快天亮了。 友生 是呀,早點睡。 劉金妹 是。(她起身關門,服侍娘睡,自己也脫衣,吹燈,上床) 〔雞叫。 劉金妹 (獨自起身坐在床上)怎麼辦?天哪!怎麼辦? 劉母 (也醒了)金兒,你還沒有睡? 劉金妹 沒有哩,媽。 劉母 累了一天,好好地睡一會兒吧。 劉金妹 睡不著。 劉母 誰睡得著呀?總得勉強睡一會兒。 劉金妹 是。(有頃,自語地)明天可拿什麼交利錢?貨都沒了,又賣什麼? 劉母 再找找石大姐吧。 劉金妹 石大姐也可憐,自身難保。街上見不到大姑娘,一問才知道她累病了,躺了好幾天了。 劉母 想想別的法子吧。譬如去找找余達生。 劉金妹 老余為友哥的眼睛花了不少錢了。非親非故地好再去麻煩他? 劉母 老餘說過的,他是替大傢伙兒辦事。有什麼為難之處儘管去找他。可惜長安路張家搬回杭州去了。他們平日倒也是肯幫我們忙的……哦,要不,你去找找那位李小姐怎麼樣?那天還承她老遠地帶了禮物來看你友哥和我。可惜你不在家,不然倒可以跟她多談談家裡的事,想個什麼長遠的辦法。 劉金妹 我也是想找她商量一下的。可是她很忙,不容易找到她,再說,她也不是太寬裕的。 劉母 那麼,不管怎麼樣,有事明天再說吧。友哥醒了,知道你為難,他更要難過的。 劉金妹 是,媽,你睡吧,我也睡了,(剛躺下,一會兒又爬起來)怎麼辦哪! ——暗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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