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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兒女(1)


  【辛白華是個詩人,他有一個極其要好的朋友是大學生梁質夫,兩人都是東北人。「九·一八」爆發以後,他們兩人從家鄉出來,一直過著漂泊的生活,但他們一直都沒有失去對生活的信心,憧憬著美好的未來。辛白華和梁質夫的二樓住著生活十分貧苦的少女阿鳳和她的母親,辛白華和梁質夫非常同情她們母女,並且時常幫助她們。後來,梁質夫因和革命者有關係,被捕入獄。而辛白華卻和富孀史夫人墮入了情網。

  剛剛離婚的少婦史夫人對辛白華很有好感,白華也深受史夫人吸引。阿鳳的母親去世了,白華很同情她就把阿鳳送到學校讀書。無依無靠的阿鳳到了歌舞班,經常去各地演出。梁質夫被釋放後,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華北,梁質甫參加革命,英勇抗敵。白華躲到了史夫人家,被史夫人帶到青島遊玩。

  阿鳳所在的歌舞團到青島演出,遇見了辛白華。看了阿鳳演的《鐵蹄下的歌女》後,辛白華受到很大的震動,激起了他的愛國熱情,但是還是沒有擺脫開愛情的束縛,那股熱情又冷卻了下去。最後,梁質夫在抗敵的戰場上犧牲了,辛白華得知這一消息,終於拋棄了以前那種享樂的生活,走上了抗敵的最前線。】

  翔羽成灰煙,楠楠有餘芬。
  真理未可滅,百年行再生。

  §一

  辛白華和梁質甫是極要好的朋友,雖說他們的性情和研究的園地都不一樣。白華是詩人型,研究的是文學,也略通音樂、美術;質甫精幹一流,在北方參加過軍隊生活,現在C大學學法科……他們從小同學;到這大都會來讀書,兩人總是同居一處,只是隨著他們的經濟狀況而住處略有變更:有錢時住前樓或統廂房,沒有錢時就住亭子間。

  現在他們是住亭子間的時代。白華是黑龍江人,九一八以後,家裡斷絕了寄給他的錢,甚至音信也杳然了。他們時常得靠賣點稿子或是教教書來維持生活。白華的詩是有些讀者了,所以在一些文藝家的集會上,有時也招請到他。

  質甫因少年失學,所以讀書很勤奮,恒至深夜不倦。白華是以「國民詩人」自任的,他正寫著一首叫《萬里長城》的長詩,他搜羅了許多關於長城的歷史材料和傳說故事。這詩意在歌詠我們先民創造力的偉大。他已經寫了幾年,並已陸續發表,但還沒有最後完成;所以每晚在燈下吟誦甚苦。可是,他的詩興時為二樓亭子間的歌聲所擾亂。他氣極時便在地板上頓足示警。然歌者殊頑皮,過一刻唱得更起勁了,直至下面有婦人聲音呼著阿鳳的名字制止她,才稍停。

  白華從地板小洞裡伏身張望,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正對著她的歌集在生悶氣,她的娘辛勤地做著手工,似乎是繡花。有一天,白華他們用汽油爐弄飯的時候,水從地板洞裡落到阿鳳的書上,於是她也站在桌子上擂鼓似地打著樓板警告他們。這孩子也是北方口音。白華急揩幹水,從地板洞裡向她道歉。這是他們初次說話。三樓亭子間還另有一個風景,那是從窗口望對面的三層樓洋房。那裡時常於窗帷開闔中間,可以看到一個華貴的婦人的倩影;特別是初秋的晚上,時常看到她獨自一人對著紅燈看書,或是憑窗微吟,有時甚至對這一對窮學生——特別是白華投著俊眼。質甫畫過她的速寫,白華寫過她的頌詩,裡面有這樣的句子:

  你夏娃的女兒啊,撒旦的使臣,別苦苦地瞧著我吧,那狼一般的眼睛!

  他把這詩和質甫的速寫摺成箭頭,投到高樓的窗裡去了。而實則狼一般地望著他的還有二房東的太太。每到月底二房東太太來要房錢的時候,質甫總是要白華去應付,因為這樣時常很有效力,就是晚兩三天給,她還是笑逐顏開。可是,她對待二樓亭子間的就不同了,遲了一天,她就會雷厲風行地催。下午,女孩子捧著母親的繡件出去了,到晚上才回來。當那晚深夜,白華寫著長詩的時候,聽得底下哭起來了。他伏在地板上聽了她們的哭聲,又從地板洞裡看見她們母女兩人形影相憐的樣子,他恨不得立時想法子援救她們。他搖醒睡著了的質甫——他其實不曾睡著——告訴他剛才看到的情景,和他商量援助的法子。

  質甫裝出不耐煩的樣子說:「這年頭,窮苦人到處都不是誰能救誰的,我們不是一樣的沒有法子嗎?」

  白華說:「王爾德說得好,只有貧窮人才肯分給人家啊!」質甫不響。

  第二天,質甫剛從當鋪裡出來,就看見白華提著他性命似的小提琴來了……

  阿鳳母女的房金還欠五元。質甫以她們的名義,把所欠的錢給了二房東太太。白華到二樓去,看見那女孩子母女,他幾次三番不敢啟齒,最後才紅著臉把當來的錢交給了阿鳳的母親。

  這天,質甫故意問白華,他的提琴到哪裡去了。他偽言給人借去了。但他也注意到質甫的一樣貴重的東西也不見了。

  隔了兩三天,那女孩子來敲他們的門,致她母親的意,把他們的錢都還回來了。他們邀她進來坐。她躊躇了一下,就活潑地進來了。她告訴他們,她是河北人,她的家就在長城邊,因為在故鄉生活不易,才同父母到南邊來。父母只有她這一個女兒,也曾送她讀過幾年書,因為爸爸失業了,就停了學。後來爸爸去世,現在單靠母親做工維持生活。但是母親多病,寫信回北邊去問祖父要錢,祖父回信來,只寄了十元,說家裡無法籌錢,要她們回去。而她們又哪裡有盤纏回去呢?她在學校時歡喜唱歌,所以也時常歡喜練習,不想擾了他們了。白華趕忙告訴她,不要緊,不要緊,以後儘管練習。

  那孩子很注意他們房子裡的書物,看見桌邊壁上一張《鳳凰涅槃圖》,問那大鳥兒為什麼飛到火裡去?白華告訴她:「這鳥是埃及傳說裡的鳳凰,每活到五百年,就集香木自焚,從灰裡再生,再過五百年又複如此,所以叫不死鳥。」

  阿鳳說:「既然不死,為什麼每隔五百年又要自己燒死呢?」質甫說:「這就叫『自新』了,無論什麼東西過了幾百年也成了要不得的沒有生命的東西了。一定要毀滅它,再從它的灰裡活轉來。這活轉來的,雖然依舊是只鳳凰,可是已經不是那只舊鳳了。」白華說:「對啦,每過五百年它自己燒死之後,從灰裡便又飛出一隻新鳳!」

  那女孩子也跳著說:「好極了,我叫阿鳳,以後就改叫新鳳好啦!」他們都拍手贊成。一下子把茶壺弄翻了,水又流到地板下去。她母親在叫起來了,阿鳳才匆匆地跑下去。

  §二

  因為白華的「長城」詩第二部發表後喚起了很大的共鳴,一天,我們的新詩人辛白華便被邀請去赴一個文藝家的宴會。許多人都恭維他的作品大氣磅礴,有的更深許他能發揮民族精神。也有的是因為白華在某雜誌上發表的短詩中有寄某夫人的幾首,感情豐富,詞藻清新,而極為同人所稱誦。大家都研究白華有了什麼豔遇,都睜著好奇的眼睛紛紛地問他。這少年詩人頓時成了這場合的興味的中心。許多小姐們的眼光也都集中在這個帶著幾分羞怯的少年詩人的臉上。一位長著肥而且圓的臉的批評家舉起那本雜誌,讀著那詩的一節:

  「我們該舉起喇叭,吹動被壓迫大眾的進軍?或是俯伏在維娜絲像前歌頌她的聖明?……」批評家追問他的維娜絲是哪一個。白華正難於回答,恰在這時,他的目光與另一目光相接觸了。他吃了一大驚,他再一偷偷地打量,那坐在遠遠的一個華貴的婦人,不正是他從亭子間窗口瞻仰過的維娜絲嗎?他正想著的時候,他的朋友X走過來輕輕地告訴他,一位女士很愛讀他的作品,願意同他談談話。他只好隨著他的朋友見了她。她在許多好奇的視線下,很自然地和他傾談。在棕櫚的掩蔭下,雪茄的煙霧裡,這使我們的詩人好像到了神密的殿堂,炫視著難名的寶物。他起先有些狼狽,擋不住她的周到熨貼的言動,但這又使他感到非常愉快。

  「你是北邊人?」

  「我是很北很北的人。我們那兒從前是出馬賊,現在是出義勇軍。」

  「可是也出詩人,對不對?我很歡喜北方,特別是北邊人,他們都是那麼爽直的。人們都應該爽直、乾脆,不是嗎?」

  「對哪!——我很願意曉得您是哪地方人。」

  「我嗎?」她笑了笑,「我是你詩上所寫的出明珠和荔枝那國裡的人。你到過廣東嗎?」

  「沒有。可是我時常夢見那兒。我想什麼時候總要到那兒去看看。不過我又怕去那兒。您知道事實時常會同夢想兩樣的。」

  「唔哼!」她作了一個短短的回想,「對哪,你珍愛你的夢想吧!人生好像一個夢,」她吹了一口煙,注視著那縹繞的煙圈兒自語道,「好的夢你望它長,但它時常是很短的,因此更值得珍愛它。你說對不對?」她脈脈地注視著他。

  他避開她的視線。

  「你怎麼不望我,你怕我嗎?我可不是狼啊!」她哈哈地笑了。他也望著她會心地笑了。接著,她問他同住的那個人是誰,問他寫作的近況;說她獨自寄居在這裡,要他有工夫時去找她。他們的話,給那晚主席的致詞掃斷了……

  他要走的時候,她說她可以順便送他。於是他坐了她的汽車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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