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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漢的劇作(2)


  我們現在將田漢劇作的特點在此略為一論。田漢劇本價值:

  第一、描寫極有力量,富於感染性文學本具有改造人心,革新社會的偉功,但戲劇還更進一層。因為戲劇由舞臺表演出來,能給人以具體的感覺;而且文學繪畫等等藝術,僅能從視覺攻進人心裡去,音樂演講,僅能從聽覺攻進人心裡去,戲劇卻能從視聽兩路同時進攻,其感染力自然不同了。又戲劇一時內可以集合觀眾數百人,所以又比較別種藝術易於民眾化與社會化。我們的同情心,創造的衝動、美感、正義感、戀愛的熱情、冒險的勇氣、英雄的崇拜、獻身全人類的熱忱,還有其他的美德,都可以於不知不覺之間,被戲劇引誘著向發展的路上走。因觀劇而受催眠,完全忘記自我,而與劇中人採取一致行動的故事,中外皆數見不鮮。明末顧彩《髯樵傳》,記髯樵觀演精忠傳,躍上臺毆飾秦檜之伶人幾斃。法國某地演莎翁名劇《奧賽羅》,演至殺妻時,一兵士大呼曰:「我在這裡,難道任尼格羅惡漢殺白種女郎嗎?」一面拔槍擊斷扮奧氏伶人手腕。又有打死舞臺上賣耶穌之猶大者,事亦相類。法國女作家斯達埃夫人(Madamestael)謂德國席勒《群盜》一劇公演後,有數人欽佩盜魁舉動之豪俠,遂淪為綠林之徒(見所著《在德意志》)。中國佳人才子,江湖義俠之思想,受舞臺影響大約亦不少吧?田漢《湖上的悲劇》公演于廣州,戀愛不遂之青年男女,感而自殺者有數起之多。其所有社會劇,也富於非常之煽動性。與田漢不同主義之人讀其作品,每不知不覺受其感染而產生思想上之共鳴,一般血氣正盛之青年更無論了。所以田漢之於戲劇界,與茅盾之於小說界,我以為有同等的地位。

  第二、情節安排之妥當與對話之緊湊亞裡斯多德說:「情節是許多事件的安排」,我們不妨借用馬彥祥的解釋,馬說:「戲劇中的故事都不是有首有尾的,而是散漫的,就這樣地依照了故事發生的程序來編為戲劇,就與流水賬無異了。而且,觀眾看了這樣毫無曲折、含蓄的戲劇,是否能有所感動,能感到興趣,也是問題。中國的舊劇,大都平鋪直敘地說明了故事,便算盡了作家的任務,因此,中國的舊劇,往往有可以一本一本地演下去,直到數十本而還未演完的。所謂情節,在他們看來,就是故事的本身,這是舊劇的作家不知道戲劇的技巧的緣故。我們讀歐美的戲劇,便覺不同,一件綿長、散漫、複雜、曲折的故事到他們手中便編成一段連續、經濟而又集中的情節,這便是他們的技巧了。為了求舞臺的效果起見,劇作家是非重視情節不可的,一段故事交給十位劇作家,他們會編出十本同一的故事而不同樣的結構的劇本來,然而在舞臺上獲得最佳效果的,便是把情節配置得最適宜的。」

  郭沫若、王獨清等人之劇根本談不上情節,田漢不但注重情節而且安排得也恰到好處。大情節不說,即瑣碎穿插,也一定要費一番苦心。像《梅雨》中潘順民以廚刀自刎,如文前並未提到刀,臨時摸得,也未嘗不可,但田漢則必在事前安置久雨屋漏,潘老以廚刀削木片塞漏孔這麼一段。則自刎時,觀眾對於刀之出現,不致感覺驚奇了。哈米頓說一劇最有力的場面必須要具體的附屬物,演劇者必設法使觀眾預先知道這附屬物之存在,則至劇的頂點(climax)時觀眾才會以全力注意人物,而不致為附屬物分心了。如易蔔生的《Hedda Gahler》有手槍一幕,而手槍在劇中已于無意中屢屢提及。又如Hedda將丈夫Eiler畢生心血之著作投之於火前,火爐也早裝於舞臺之側了。為恐觀者不注意,又使Hedda在劇中屢次去爐中添煤。

  戲劇最重對話,而對話更重緊湊。因為人物性格的表白,人物思想,情感之達于觀眾,補敘舞臺所不表演之故事,劇情之逐漸的發展,都靠對話決定它。所以必須針鋒相對,輕重適宜,明晰瀏亮,千錘百煉,必須一句句打入觀眾耳鼓,攻進觀眾心坎。法國弗羅貝爾有名的「一字說」(Single word theory)謂表現一種存在,只有一個唯一的名詞;表現一種動作,只有一個唯一的動詞;表現一種性質,只有一個唯一的形容詞。要完全地表現出事物的性質和動作,非忠實地尋求這種唯一的詞品不可。我說戲劇對話也必須從幾十幾百句言語中,精選那最合適的一句來。若如沈從文小說人物談話之散漫鬆懈,所答非所問;或如現在中國象徵派之詩,東一句,西一句,飄忽朦朧,令人莫名其妙,均所大忌。田漢戲劇的對話,句句緊湊,已經可說無懈可擊,而且有時詼諧,有時嚴肅,有時激昂,有時沉痛,有時詩才橫溢,筆底生花;有時妙緒如環,辯才無礙,可謂極對話之能事。不過田漢作品宣傳社會思想之各種對話,有時頗嫌冗長,帶著說教的意味。

  第三、善於利用演員之特長與場面之變化莫測田漢戲劇形式最新奇者當推《名優之死》,前文已介紹過了。扮演主角劉振聲的人,非兼擅新劇之表情,與舊劇之唱功不可。田漢自言此劇系為他友人顧夢鶴而作,「這是一個英俊抑鬱的人,因他的境遇和才能,才供給我寫這劇本最直接的動機。」這樣看來這位顧夢鶴雖是一個新文藝人物,對於中國舊劇的唱功,也是有著高深造詣的。據說西洋劇作家有一部由誰上演就由誰之性格上取材之說。法國洛士當(E.Rostand)寫《西哈諾》是為了當時多才多藝文武兼全名伶柯古林(Coquelin)。又莎翁之《哈姆雷特》,論這位王子的個性似為瘦削堅實之人,然在劇中最後一場王后說:「他肥胖,呼吸困難」,此語曾引起莎學者許多疑難,然我們假如知道當時演《哈姆雷特》之名伶R.Burbage在一六〇二年,身體正在發胖,便可知道其緣故了。

  戲劇有種種加重勢力法,而「懸望法」(suspense)最佳。英國作家柯林(W.Collin)曾說一篇小說要吸引讀者注意須有三種能力:就是「使他們笑,使他們哭,使他們等」,這話也可以用之於戲劇。不過對於劇場觀眾,如果你沒有暗示,使他們知道朦朧地等的是什麼,你就令他們等,也是無益。劇作家之對於觀眾,就和我們拿一個線球,吊在小貓眼前,等他跳起來抓時,又把球揚開了。一劇有一劇的「主要場面」,看了一劇的前面情節,知道這個場面遲早要出現,假如懸望的成分,安置合宜,即能使觀眾在這一場面未來之先,老早就盼望著,那就達到加重法的效果了。

  但田漢的《獲虎之夜》、《顫慄》等觀眾所懸望之「主要場面」完全不是預期之「主要場面」。如《獲虎之夜》中魏福生佈置圈套獵虎前,初則告妻黃氏必獵虎之理由,繼則安排他的朋友李東陽、何維貴特從城中趕來看虎;又讓他談論了許多獵虎的經驗與獵虎的故事,這樣,把觀眾全副精神都攝引到「虎」之一字的焦點上去了。大家都拉長頸子,預備看那最後一幕「虎」的出現了,誰知最後一場,眾獵戶七手八腳抬進來不是「虎」而是「人」,大大給人一個驚奇,可謂更進一層的寫法。又如《顫慄》,逆子弑母,被兄發現血刀,出門喚巡警時,帳中忽聞吟呻聲,則母竟未死,刀上所沾之血,乃是狗血,使觀眾亦有意外之感,其法亦同。

  說田漢是戲劇界十項全能,也可當之無愧。他那五厚冊的話劇本,差不多每一劇都結構完密、氣氛感人,在舞臺上獲得甚大的成功。作為案頭讀物,也未嘗不可,因文筆實在優美。

  話劇以外,他又通平劇及湘劇、楚劇、川劇、桂劇這些地方戲。他曾編過《新教子》,系由平劇《三娘教子》而來。又曾率團上演他的改良平劇。也曾在各地演他寫的地方戲。田漢論著有《文學概論》、《戲劇概論》,翻譯有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羅密歐與朱麗葉》、王爾德的《莎樂美》,其他著作甚多。

  選自《中國二三十年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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