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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姑娘(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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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便趁這機會走進了茶鋪。她見我們停了步,便連忙掇椅子給我們坐。那雙手雖然還白嫩,可是指頭都皺了。月湖堤上的風,你是知道的,何況又挾著這樣的春寒,見她在冷水缽子中洗杯子替我們倒茶,覺得這杯茶來得非常辛苦。她依然梳著辮子,圍著一條紫色的圍巾。我贊道: 杏姑娘,你那條圍巾真正漂亮呀!」 她一面倒茶,一面用她那雙嫵媚的眼睛望著我微笑道: 「曉得不好啊,不過這裡冷得太厲害了,實在非有一條圍巾不可,這是我上個月托人在城裡買的呢。」 我本想說:「那麼杏姑娘何苦在這樣的地方喝西北風,何不到上海去當明星呢?」一想這話可能說得太急率了,何況在她的眼光中,覺得當電影女演員的不見得比茶鋪裡的姑娘高尚呢! 她照例地招呼了客人之後,又坐下來和我們談話了。 「蔣先生,你今天下鄉去?」 「不是,我替田先生找明星去。」 「田先生,不是那天死了太太的田先生嗎?可憐他去年十二月和皮先生一塊下鄉的那天,正是他太太死的那天呢!他那人真怪,有一次走這裡過身的時候,他同他的弟弟挑著一個重擔子,走得氣喘喘的,聽說挑到石灰嘴才發腳,我端些瓜子花生給他吃,他一點也不吃,只喝了一杯茶,我以為他捨不得多給茶錢,可不料他走的時候,給的比別人還多。第二次他坐轎子經過這裡也在我們這裡坐,這回我媽媽端了許多東西款待他,他也不過給那麼多錢。蔣先生!怎麼你那些朋友,都是些怪人呢?」 不錯,我們都是些怪人,都是些畸形人!我們這些為社會所誤解所輕蔑的人卻被月湖堤上茶店的姑娘稱之為怪人,這是何等悲痛的事!後來我便談起你的近況了,講到你要我替你找明星,她很感興趣地問我道: 「蔣先生,你說替田先生找明星,明星到底是什麼?我們鄉里有明星嗎?」 我不說「演電影的女戲子」而說「明星」者,原是要她覺得「明星」這東西比茶店裡的姑娘高貴得多。但她逼著我解釋的時候,我又為難了,我只好仍是給她一個莫名其妙。 「明星是一種從事電影工作的藝術家,英國話叫做Star,就是天上的明星的意思。」 「那麼,田先生托你到長沙來找天上的星嗎?那怎麼好找呢?」 「不是講天上的,也還是指我們人,指那長的很漂亮的人,尤其是姑娘們。」 「找到上海去又怎麼樣呢?」 「譬如我找了姑娘到上海去,便加入田先生的公司,因為他是個導演,你一切要聽他的指揮,在那宏大富麗的背景和強烈的炭精燈或水銀燈的下面你可以對著Camera(攝影機)做各種表演,製成影片之後,在上海及中國各地放映,你的名聲,便可以一天天地高起來,你的芳姿便做到舉國都認得,那時候你就不必在這裡賣茶了。」 壽昌,我這一篇女明星的解釋,何等寫實何等地道啊!但是在離長沙十數裡外的月湖堤上開茶鋪的杏姑娘的耳裡,分明是等於一篇嘰哩咕嚕的外國話。但聰明活潑的她,睜著黑 而 大的美目,拂著額頭上寒風吹亂的秀髮,桃腮陡泛著梨渦,朱唇間微露著銀齒,對我說: 「蔣先生,你說的明星,我還是不大明白。我只覺得一定是種極有趣的事,你對田先生說,介紹我去做個小丫頭好不好?」 「你要真肯去,一定可以成個大明星。我剛從上海回,那裡的什麼明星我不曾見過,可是實在沒有像你這樣漂亮的……只怕你不肯去吧!」 她聽了這話低頭望著她那凍破了的嫩手,似乎很有些不平。她是個調皮的姑娘,什麼話不好說!她去年不是屢次笑著請你替她說媒嗎? 「我有什麼不肯去?媽媽呀;我到上海去好不好?」 她向左邊房裡的中年婦人問道。那婦人用兇狠的眼光掃了我們一眼,又轉過頭斥責似的對她說: 「你瘋了嗎!明天你男人就回來了,你去問他肯要你去不? 她聽了這話,掉轉頭望著右邊那間房,把一切野心,一切妄想霎時問都打消了,外面過路的客人又來了,她放下手來打著笑臉迎出去: 「進來坐下著啥,吃碗茶著啥。」 我們望了她那枯萎了的薔薇似的可憐的樣子,再回頭望那右邊的房門,只見上面貼著一個鬥大的喜字,兩邊的紅對於是「南國佳人妝成七寶,東都才子反就千言」。這南國佳人自然是杏姑娘,那東都才子後來經我調查,才知道是湖堤渡一家染鋪裡的染匠師傅! 壽昌!你的信來遲了。 作於一九二六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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