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青 > 續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五四


  趙瑞國為什麼常想有孩子呢?那是因為他有錢,有錢的人做父親是很便當的。然而一個沒錢的母親,那真是太麻煩了,誰肯代我負這些責任,誰就是真愛我,然而天下又哪裡會有這種人呢?

  他們都是騙我的;也許將來我還得受孩子們的騙,辛辛苦苦一場空呀。

  節制生育是女子解放的基本條件;在萬萬不得已時,科學的墮胎方法也是值得讚美的。一個女子若是不能控制自己子宮,她還想有辦法控制男人的心嗎?

  過去我是多麼的愚笨呀!一個人就算老實也不能夠老實到不知自衛的地步,我為什麼竟如此大意呢?對於自己的切膚之痛,我為什麼竟如此大意呢?

  他犯了罪,而我卻不得不代他承受天之罰。這又該是多麼的冤枉呀。

  在一個冷清清的早晨,童於道來找我了。我正伏案寫一張東西,淚流滿面地。

  「你在做些什麼呀?」他驚慌地問。

  「寫遺囑。」我照實回答了。

  他嚇得連嘴唇也變白了,問明原故,這才決定陪我一同去。進了醫生的私人診所,有一位美貌的看護小姐叫我們在外面且等。手術室的門開了,白髮蕭蕭的老醫生探頭出來。見了我們便說一聲「哈羅」,我舉目向裡面瞧時,那不是直挺挺地躺著一個年青女人嗎?

  那沒有血色的臉孔,簡直怕死人,我不禁喊了一聲「噯喲」,醫生聽見便把手術室門關了。

  一刻鐘後,那個女人由她的同伴攙扶著走出來,身體搖搖晃晃的,如臨風舞著的楊柳。童于道忍不住向她問道:「很痛苦嗎?」

  她似乎搖搖頭,卻也無力回答,攙扶著她的同伴則是橫了童於道一個白眼。

  數分鐘後,醫生開門出來叫我走進去了,我戰慄著,趑趄不敢跨進門檻。童於道的眼眶似乎凹了進去,他沒說一句話,只是本能地想扯住我,我忽然覺得勇敢起來,反而安慰他說:「不要緊的,我的精神很好。」

  醫生不由分說地把我拉進去,同時便把手術室的門關了。童於道給阻留在外面。

  我又發抖了。醫生和藹地說:「別怕,一些也沒有什麼痛苦的。」

  我只好頷首。坐到動手術的椅上,他把我的手腳都縛住了,我不禁驚叫起來。

  「好孩子!」他慈愛地撫著我的說:「那是女人的不幸,以後你要多多禱告,求主給你快樂與平安吧。」

  我垂淚點點頭,口中喃喃禱告著,虔誠地。——其實我可是從來不相信什麼宗教的,到了危急之際,只好哀求神了。

  醫生走過去取針藥,我說:「請你不要離開我呀,醫生。」

  他便應聲而來道:「我當一直站在你的身旁,放心吧。」

  於是我微笑了,他哀憐似地凝視著我,半晌,他俯下身來低聲對我說:「聰明的小姐,願你以後再不要上男人的當,我是一個私生子,我的母親很為此而苦惱,因此我就選擇了這個職業。小姐,」他一面說一面替我注射麻醉劑了:「請你數一二三四……吧。」

  我閉著眼睛,口中數起一二三四來。

  「再數得重一些!」

  這是我最後聽到的他的聲音了,我只覺得心臟在跳動,渾身發起熱來,直數到七十五六,我便失去知覺了,連天翻地覆都不會聽到。

  當我悠悠醒來的時候,我就低聲對醫生說:「我是多麼的高興看見你呀,醫生。」

  我們說的是英語,居然還沒有弄錯文法。連說數聲以後,仿佛醫生就把手術室的門開了,童於道面如死灰般走前來,我看見便大哭起來,哭得莫名其妙,但是眼淚卻如雨下,後來似乎是看護小姐在替我揩拭,童於道呆呆地瞧著始終沒有說話。

  我試著要坐起來,天昏地黑的一陣昏暈,我又倒下去了。於是醫生叮囑我且休息片刻,不久童於道替我喊來一輛汽車,我們就回家了。

  命運簡直像兒戲般的,等我回到家中時,卻瞧見謝上校早等候在那邊了。

  童于道勉強向他招呼了一聲,以為我們有什麼話要說,便告辭了。

  我默默睡在床上。

  「你的身子不好嗎?」

  他溫存地問:「怎麼今天的臉色會如此蒼白可怕!」

  我沒有回答。

  「你剛才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我今天早晨下車後就趕到那邊去。東洋娘姨把你的字條交給我,可真是把我急壞了。」

  我仍舊沒有話說。

  「你恨我嗎?唉,我真是太不應該了。」

  他無可奈何地說:「青,你說你還能夠原諒我嗎?」

  「不!」

  「永遠不嗎?」

  「永遠不!」

  「那末……那末我也是沒有辦法的了……」說著他站起身來,似乎想走出去。

  「且慢些!」我厲聲喝止,他以為還有留戀的意思,走上前來想拉我的手,我急忙把手縮回去道:「我正要通知你一件事:我預備把事情的經過報告給你們的司令,你是如此一個不良的軍人,強迫了一個女人,竟使她受孕!……」

  「是真的嗎?」他且驚且喜的湊過臉來問。

  我嚴肅地說道:「是真的,然而她今天已經墮胎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