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青 > 續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四一


  他再也不想到我就是這麼著白白養活了他們一年!

  我的淚流下來了,人們原來就是如此黑白不分的,我因為遭他遺棄而離婚,這才不得不在這個時期賣文過日,這就算有罪嗎?他是因胡調而把錢花乾淨了,賴我的維持才可以活到今日,因此用不著在這個時期謀事做,這就算清高或對得起國家嗎?我多傻,我為什麼要自謀生活呢?胡亂找個男人,叫男人為非作歹去,我只享受我的,到今日還不是依舊保持我的清高與得意嗎?

  勝利不是屬於你們的,在淪陷區中現成吃著,卻叫別人辛苦賺錢來養活你們的取巧者,勝利決不是屬於你們的!

  我,一個辛辛苦苦寫了幾十萬言的文藝作者,一個辛辛苦苦養活三個孩子的母親,又有什麼對不起國家呢?

  我去了,悽惶地,拋棄一切物件,還費了許多唇舌,只攜帶出最幼的元元與老媽媽。我們住在藍思安路的公寓裡,傷心地。

  有一天,我忽然到多麗公寓裡去了,裡面留著三張字條,原來是趙瑞國來找過我三次,始終沒找到,他只好自逃生去了。在茫茫的人世間,我們也許不會再見面,想來還是我對不住他的呀,他待我多溫存,真是太好了。我又想起那一天我們分別的時候,我是一心惦記著孩子,嫌他太麻煩嚕嗦,把他對我的戀戀之意都忽視了,多麼的使他傷心呀。是的,他沒有能夠正式離了婚來娶我,那是他的僅有對不起我的地方,然而他對我的愛,恐怕超過對待自己的太太萬倍吧?他很抱歉又像安慰地常常對我說:「懷青,你不要以為有家室的男人,在你這邊住了半夜,回家又去陪太太了,須知我在這裡是用了全心力來愛你的,回到家裡,早已精疲力盡了,哪裡還有功夫同太太敷衍呢?離婚不是一件太理想的事,男人有了社會地位,一舉一動都會發生障礙或困難的,只要你能夠原諒我這一點……」

  唉,我可是始終沒有原諒過他!

  如今他去了,我這才想到他從前待我的好處,真是千依百順的,慰貼我到極底。我愛我的孩子,是的,然而那是只有我替他們效勞,他們的年紀還小得很,在危急之中,決不能替我幫忙分毫的。我為什麼竟這樣忽略了一個愛護我的人呢?盡讓他疑惑著,以為我不要他了,所以他也沒有告訴我關於他的去向,是恐怕我會洩漏而使他遭遇極大的危險吧?我不怪他:這回我可是真正地體諒他了。

  我又想到曾經在我的苦難之中對我加以援助的金總理,他是個富於同情心的人,我覺得。過去我常常想著要歸還他的十萬元錢,只是沒機會,以後也許永遠的不會有了,多使我不安呀。上帝容許人向他懺悔,然而人類卻是很少有這類同情心的,因此監獄裡面走出來的人往往仍舊回到監獄裡面去的,有一個竊犯曾經入獄二十五次之多,問他以後可預備悔過不呢?他說:「悔過了又待怎麼樣?我是一些也不覺得慚愧,只有恨運氣不好,常常失風罷了。社會上難得有幾個人不犯法的,只是被告發與否有幸有不幸罷了。」

  是的,濫發支票也犯刑事,可是近來的商業習慣上也只不過拿著前去掉換一張罷了,有誰真肯告到法院去呢?在一個仁慈的執法者跟前,犯罪的人才會淒然流淚,假使不呀,他只好默默地受刑,抱恨終古的了。文人總是莫攪政治的好呀。

  我也想起魯思純潘子美等輩,自從我住到亞士林路賢的家中以後,對他們似乎也疏遠得多了,他們也知道我與趙瑞國的關係,只以為我是愛慕他的有財有勢,不想到他在事實上可是待我多麼好呀!聽說魯太太近來又養了一個孩子,那是因為我曾喚起她丈夫的熱情,而她丈夫卻始終不敢與我愛好,結果只得在自己太太身上發洩了,可憐的懦怯者。——難道連如此懦弱的人也不能免牽涉嗎?

  最後我又想到留在上海的戚先生與戚太太,他們的近況又如何呢?我定要到三龍路他們家裡去看一次,一半由於關心,一半出於好奇地。他們家的門口已經築起了小堡壘,武裝的人來來去去,面孔都是陌生的,我害怕了。好容易把來意說明,他們讓我進去了,戚先生與戚太太都在起坐間裡,冷清清地。我想起昔日的繁華,一切都成為過去了,這末路英雄的心中又將如何感傷呢?他無聊地翻著書,看見我來了,微笑向我點頭。

  「你近來好嗎?」他溫和地問。

  我說:「還好。不過……」

  「有人欺侮你嗎?」

  我搖搖頭。

  他徐徐走近窗口,仰首望悠悠白雲,心中忽有所感,說:「近來外面很熱鬧吧?」

  我說:「是的。」

  於是戚太太招呼我同坐吃飯,飯菜還如往日一般的,只是大家都有著心事,所以沒話說。戚先生的手盡抖著,似乎有什麼病,飯是僅有一些些,他吃完了便索飲冰水,我不禁抬眼瞧了他一下。他微笑著:「不要緊的,我的胸口有些悶。」

  又問:「我還有什麼可以幫你忙的嗎?譬如說經濟方面……」

  我聽了心中很難過,他以為天下都是勢利者,不為借錢便不肯來的嗎?戚太太以為我不好意思開口,便說:「你要什麼我們都肯答應的,現在算是患難朋友了。今天我們還算比你富有些,將來也許要請你幫助我們呢。」

  我知道她也根本誤會了,只覺得其言甚淒慘,聽著幾乎使我掉下淚來。

  這時張軍長同另一個穿武裝的軍人也進來了,張軍長我是認識他的,現在聽說他已經正式「歸順」了,另外一個軍人則是從沒有見過,戚先生替我介紹了,我也記不牢他的姓名。只聽見戚先生笑著對他們說:「她是一個善良的女子,遭遇很不幸的,以後有什麼事就請你們多多照顧吧。」

  我想戚先生從前是個「一切都有把握」的人,今天說這句話,大概他的心裡早已明白自己未來的命運了吧。

  「快近黃昏了啊!」

  他感慨地說。我向他們告辭出來,最後就聽到他這句感傷又痛苦的話。

  一切一切的人們,從此我就再沒有遇見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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