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蘇青 > 續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
| 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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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才收淚匆匆進去,我又說:「隨便什麼都可以,有現成的拿出來吃些吧,媽,你別忙。」 她哪裡肯依,叫我且陪祖母談些時,她自己急進去料理了,我的心中不免後悔不迭。 祖母似乎已經失去了知覺,她所講的話牛頭不對馬嘴,聽了簡直使人莫名其妙。「阿青,你的爸爸死了已多年呢,假使有他在,鬼子也不會在這裡村莊上吵擾的。」 她喃喃的說。我無話可同她攀談起,只好有時笑笑,有時點點頭,她似乎對於家中近狀什麼也不知道。飯擺上來了就吃幾口,夜間鑽帳裡睡覺,兩個兒子都死了,長孫也早病故,我的弟弟遠在重慶,女兒孫女兒輩都嫁的嫁了,到遠方的人去的去了,她像一個被遺忘的人,默默地活著,不多幾時便將默默死去,人生到底有什麼意思呢? 母親拿著年羹湯來了,一碗給祖母吃,一碗給我吃。我問她:「媽,你呢?」 她搖頭說吃不下。祖母則是連連咳嗽著,一面做手勢,似乎要把她的一碗再分些給我,我對她說:「夠了。」 她只是不依。 吃完點心,我搶著替母親把空碗帶進廚房去,母親也跟進來了,她絮絮向我問起孩子。我的心裡很痛苦,只說:「孩子由他去吧,離婚據上寫明是歸他撫養的。」 母親以為我真是無情,便歎息道:「阿青,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孩子是無價寶,別說寫給他,便是寫給鬼子到外國去了,我們仍舊一樣的愛,他們都是我的外孫。唉,阿青,你不可以如此硬心腸,小孩子如嫩芽兒一般,是需要母親照拂的,崇賢是男人,他怎樣會撫養呢?你應該同我來商量,我知道你自己也還是一個大孩子,阿青,你照管不了他們,領到鄉下來由我替你養吧。」 我說不的,媽近來生活困苦,帶了孩子不更苦嗎?我不能孝順你,也不忍累你。她連連搖頭說這話錯了,她願意做叫化子也帶著自己親骨肉,若把孩子們丟了,那就會使她傷心死,就是不孝。「阿青,你明天快些回上海去把他們要回來吧。」 她最後堅決地說。 我想起菱菱灼灼的眼睛,想起元元胖胖的手,她慣嬌啼而他卻愛傻笑,他們所予的印象永世難忘,我現在生活安定了,還是真的把他們要回來吧,但崇賢會不會答應呢?「他恐怕要故意留難吧。」 我對母親說了,但是母親很有把握地答:「不,不會的,崇賢很愛孩子,他不會如此狠心的。而且孩子們領過來了,他們還是姓徐,將來仍舊可替徐氏祖先做羹飯的,我不會教他們忘記祖宗,我不要他們報答,我只是愛他們,等他們都養得長大了,我就還給崇賢也可以的。……你不會去說,我跟你到上海去對崇賢說吧。」 我說:「媽,我已同他離婚了,你還去理他幹嗎?」 她默默半晌,答道:「不是這樣說的,他是一個好孩子,我始終不忘記的。我只記得他初次到我家來做新女婿時,張口第一句便親親熱熱地叫我一聲媽,他的面容是很清秀的。凡五官生得端正的人沒有一個壞良心,崇賢將來會回心轉意的。夫妻總是夫妻,父母子女總是父母子女,阿青,你將來漸漸地老了,就會相信我的話……」 我聽著覺得實在淒慘,又恨他不替我爭口氣,便搖頭表示不願聽了,她也只得罷休,只絮絮問我孩子們的面貌。 天還沒有黑,她們便吃飯了,為的是節省油燈。伯母的飯由女傭替她搬進房裡去,我就隨著進去問候,伯母見了我,也自垂淚不止。她的身體仰臥在床上,絲毫動彈不得,臉上瘦削不堪,一條被緊壓在她身上,硬而平直的竟看不出身軀何在,她的存在實在使我懷疑起來了。 晚上,滿屋子陰森森的,祖母獨自在房中睡好了,母親與我同室臥,替我另搭一隻小床鋪。我把房門趕緊掩上了,母親說:「你先睡吧,我還要到廚房裡去巡視一周,柴火頂要當心哩。」 我嚇得不敢獨留在房中,說:「媽,今夜別去吧。」 母親不知我用意,以為我捨不得與她稍離,說道:「傻孩子,我一會兒便轉來的。」 我仍不答應,她也只好睡了,到半夜裡仍舊放心不下。聽我正酣睡,她還是自己悄悄地出去看一遍,這是她第二天告訴我說的。 潘長官約宴的日子到了,我不敢對母親說知,只謊言城中有一位朋友要請我,母親拉住我的手說道:「我本想留你多住幾時的,不過鄉下的小菜你也吃不慣,小孩子們又都在上海,你快把他們領來吧。阿青,你在朋友家裡吃完飯,就可以不必回到鄉下來了,路上歹人多,上上落落也怪不便的。」 我依依不忍同她分離,央求她同到上海去住好嗎?她堅決地搖頭表示不肯走,又說祖母的年紀大了,老人如風前之燭,她是不能放棄責任的。我再去向瘋癱的伯母告辭,她似乎想略欠身送我,只是動彈不得。她向我垂淚道:「我只有一個兒子,不幸早死了,女兒們到底是靠不住的,她們誰也不來看管我。唉,阿青,現在還把我當做活人看待的只有你母親與婉嫻了,可憐的婉嫻,她年紀輕輕的守寡,還惦記我這個婆婆,常帶錢來給我。你在上海碰到了她,對她說好好保重自己吧,又沒養下一男半女,她的將來也是夠苦惱的。我是不中用的人了……」 說到這裡,禁不住老淚橫流起來,我慘然伸手過去替她拭淚,她噙淚覷著我半晌,又說道:「阿青,你也是善心的姑娘,怎麼偏會碰到這種沒良心的男人呢?真是好人無好報的,我若死到陰間裡,下世再也不肯去投胎的了。像你哥哥與婉嫻,恩恩愛愛的,卻又夫妻不得到頭。」 這是一個什麼世界?簡直像地獄,只有陰冷,沒有光,善女人們個個都受苦無盡期的,這算是我的家嗎?老祖母已經像幽靈似的,隱隱出現,又隱隱消失了她的影子,她到房裡去瞌睡了。在中年死了丈夫,在晚年又死了兒子,講到孫子輩,如今我的堂兄又早死,我的弟弟遠在重慶生肺病了,她被視作不祥之物,長壽者的悲哀呀!幸而她已失去大部份的知覺,記得當我父親死去時她是曾經哭暈過去的,可是現在她的淚泉枯竭了,她不知道悲哀與快樂,睡著的時候,她也沒有夢。醒來了以後,她也無非口裡喃喃「南無阿彌陀佛」罷了。鄉下的日子顯得特別長,早晨起來了,就等到天晚,什麼事情也沒有,一些新鮮的消息也聽不到,男人們還可以到小店裡去閑坐聊天,然而她們是女人,寂寞痛苦度一生的女人呀! 我急急忙忙離開了我的家,我不能再忍受,我要活,要高聲的笑或大聲哭喊,我不能給這裡的空氣窒息死了,我要逃出去呀!仍舊坐大航船,仍舊經過一次一次的檢查,我終於在午刻抵城了,驅車徑到潘長官公館來。 他以為我要失約不來了,正焦急際,我就趕到,他很高興地迎接我。於是約定潘長官先坐包車到寶塔寺,然後再叫包車轉來接我,太太與幾個女眷也與我同行。一個一個都是陋俗不堪的肥女人,使我想起「紅顏多薄命,醜陋作夫人」的俗語,畢竟是不錯的。然而我自己呢?雖非紅顏卻也薄命,更是雙重的不幸,唉,我的命運將來不知道如何呢?假使這兩句話真是千古不易的定理,則我寧可不癡心妄想作夫人了,女人而醜陋,那還了得呀。 潘長官的包車到了,潘太太讓我坐上去,我略一推辭,見她實在窘著不會說話,也就不客氣的恭敬不如從命了。我們一連串的共有七八輛車子,兩旁都有衛兵騎著腳踏車保護著,行人指指點點,我只低著頭不敢仰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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