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青 > 續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二二


  ▼九 蘇州夜話

  這次同到蘇州去玩的共有十幾個人,年紀最老的木然先生,《中國報》總主筆范其時,《婦友》編輯秋韻聲小姐,另有一個女記者張明健,她本是江北的左傾女性,給鄭烈手下的特工捉過來,備受酷刑,不肯投降。後來鄭烈本人由驚奇而發生興趣起來,不知採用何種手段,居然使得那位女英雄帖然就範了——至少在表面上。這次她與我們同行,打扮得也很樸素,一襲藍布罩衫,黑色平底鞋,不燙髮,也不塗脂抹粉,我的心裡著實有些佩服。秋小姐據說也是左翼出身的,與人同居過,後來又分開了,最近替一個異邦老處女作家編這本《婦友》,內容很平常,自然引不起社會上的注意。

  那秋小姐看去大約也有三十多歲了,談吐很愛學交際花派頭,打扮得花花綠綠的,只可惜鼻子做得希奇古怪,原因是她在早年嫌自己的鼻樑過於塌了,由一個小美容院替她改造,打進蠟去,不知怎的蠟又溶化了,像流寇似的亂竄到眼角下來,彎曲地在她的花容上劃一條疤,如添枝葉,未免不大好看,可是卻再也沒有辦法使得它恢復原狀了。秋小姐當時聽說也曾哭得死去又活過來,然而畢竟沒哭出後果,從此對於左傾等等也灰心了,因為那個同志又同居的男人不久就棄她而去。她見了張明健很是喜歡,說她倆是曾經站在同一條戰線上過來的。

  溫如美玉的唐萱也與吳詩人同下車了,詩人口銜煙斗昂首若有所思,瘦而頎長的影子永曳著大手杖,他的臉色是焦黃的,兩眼白洋洋,像在瞧不起任何同行者,只有唐萱與人無忤,所以獨個兒能夠邀他青睞而許追隨了。與我邊談邊走出車站的則是裘尚文君,他是《大江報》錢英俊的老友,但是錢英俊如今跟上徐光來了,聲勢遠非昔比,裘尚文在他手底下當一名編輯,給他呼來叱去的,也不念過去舊交情,只是殺雞給猢猻看,拿他老實人來開刀。裘尚文心甚鬱鬱,但也不想抵抗,他是內怕太太而外怕錢英俊的,後來廝混熟了,有一次我同他開玩笑說道:「怎麼你倒不怕我嗎?」

  他認真而又惶恐地連聲說道:「也怕的,也怕的。」

  說得我倒再也不好意思同他開玩笑下去了。

  提起裘尚文的出身,可與其他文人不同。他的父親是一個土財主,當抗戰初起時,地方上有人向他募救國捐,他便一嚇而逃到上海來。在上海想想別的生意都靠不住,只有買地皮頂上算,因為就遭轟炸也還是一塊地皮,他把所有現款大部份都如此花了。至於其他的小部份呢,他覺得花花綠綠的紙幣畢竟沒勁兒,總是黃澄澄的又堅又硬的金條最好,連鄉下人也認識它,到處通行。他倒並不做別的投機,就牢牢捏住這兩項,一面拼命圖節省,說是闊氣再要不得。可憐他的太太整年不添新衣服,小菜二葷二素,每天總是不夠吃。偶爾有一次做羹飯或過節之類,整碗的小菜總要留著吃上三五天,直到天熱發臭了為止。那位裘老太爺平日走出門去,兒媳們勸他喊一輛黃包車吧,他總是說:「好,好的,我到巷堂口喊去。」

  結果不是捨不得喊,就是不忍過拂他們的孝心,喊雖喊過五六輛了,只為還價太少,車夫不肯拉,自己仍舊搭電車去。他對於車倒也並不感到痛苦,說是譬如練練武功也好的。若叫他排隊等車呢,那更不用愁了,橫豎在家裡也沒事,站在馬路當中瞧瞧熱鬧又不要花什麼錢的。他在電車裡面喜歡站立,為的是多坐容易破褲子,人家見他老了想讓座給他,他只是連聲說道:「別客氣,別客氣,你老兄請自己坐吧,我這麼站著就很好。」

  裘尚文酷愛讀書,他的老子對於這些倒還肯慷慨一下,不過所買的書只准是線裝的,洋鬼子的紅皮燙金字的東西他便看不慣。他家的書房佈置得相當整潔,因為裘老太爺說:「孔夫子是不可褻瀆的」,因此嚴厲禁止女人及孩子入內。裘尚文的妻子或母親想找裘尚文說話,就得站在書房門口輕聲低語對他說,有一次陳媽不知就裡的一腳踏進門去喊少爺吃飯了,被裘老太爺得知罵得狗血噴頭。他老人家又很不安地說是自己不該姓裘,因為這個字眼未免太富麗了,給他們父子倆糟蹋著實在罪過,而且他更怕人家會因這個姓而神經過敏地聯想到他們的富有。他把大門閉得緊緊的,後門也不常開,門上有一個小洞門,必定要看清楚是誰才肯放客人進來。

  因此裘尚文便常患零用錢不夠。他在家裡過日子雖然還算吃得飽穿得暖,但是要找職業便不能得到老子許可,說是年青人溜到外面去哪裡會有什麼好事幹的。他的剃頭錢之類雖是規定可向老子拿的,不過當你開口向他索取時,總也得聽他咕嚕上幾遍,說什麼:「頭髮又沒有長到領下,又要剃它則甚?明天你又不去吃喜酒。」

  理髮完畢回來時又使得他老太爺不滿意了,說是:「既然去剪髮了,何不剪得更短些,也可以多過幾天。」

  裘尚文心中痛苦,有時他的太太雖勉強拿陪嫁錢貼他一些,但女人家哪裡有大氣量的,拿出來總不免心痛,裘尚文自知理屈,只好拼命想法賺錢,結果給他想出一個辦法,便是投稿。

  那時報上流行的是救國文章,他便寫得激昂慷慨,有人對他說:如今愛國的方法是有錢者出錢,無錢者出力;你有錢偏只肯出力,卻是何故?他聽了不禁苦笑道:「我家老太爺才五十九歲呢,等我可以拿錢來救國的時候,這個國家恐怕早已亡了。」

  他忘記了自己的愛國理論。

  後來國軍西撤了,上海大捕愛國分子,他便緊躲在家裡,連氣也不敢出,他的老子與女人也有些風聞,心裡不免又怕又悔,想想還是多給他些零用錢上算,因此手頭便不免寬了一些。但久而久之又捨不得了,當裘尚文再度化名賣稿之時,上海已成為淪陷區,他的文章也就只好在《中國報》、《大江報》等處發表,談談草木蟲魚,想也沒有災禍。後來又因錢英俊的勸誘,他的老太爺也認為與有勢力人的聯絡是好的,因此他便進《大江報》當一名編輯,徐光來因他不懂世故,也就淡然置之。

  這天我與他談談說說的,倒覺得他本心忠厚,一些沒有市儈氣,在當今時代總算是難得的了。范其時也是一個愛玩山水的老兒,我們三個人常在一起,范其時惋惜潘子美事冗未能偕來,我倒覺得這遊玩的事非熙熙攘攘者流所能領略滋味的,潘子美恐怕根本不羨此類清福,他就是來了,也會惦記這樣擔憂那樣的,如何能夠玩得舒暢呢?

  當天我們去到某名園中找鄭烈,鄭烈帶著他的「女朋友」來招待我們了,他的辦公處與寢室同在園內,此園太荒涼,因此警察站崗的極多,見我們進出都要舉槍致敬,未免使我拘束不少。晚上在鶴館吃飯,吃完了飯,到樂村飯店,聽一個著名的女彈詞家說書。

  第二天,我們又往各處去訪古跡,是鄭烈派人陪我們去的,那人滔滔不絕地指點著,說到吳王西施之類,那兩位左傾小姐便聽得分外仔細。晚上她們與我同睡在一張床上,說起男人們都在連夜打撲克玩了,有的人喉嚨都沙啞,有的人連眼睛也睜不開,但還是不肯罷休。我心裡想:打撲克難道在上海不好玩,要巴巴地跑到這兒來打?又聽說鄭烈派來招待的人為要討好嘉賓起見,陪著他們白天玩了不夠,晚上也加入打撲克,輸去不少錢,不知此筆損失也開在招待費的賬單上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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