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蘇青 > 續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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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據店夥告訴我說:「送她花籃的人正多著呢,這裡面五六隻全是。」 我看過我的花籃,覺得也沒有什麼,就付清了錢,關照花店送去。一路上只見許多輛黃包車裡都裝著花籃在送,蝴蝶花兒飛片片,怪熱鬧的,這些都是賀蓓蓓小姐的呀。 好容易盼到下午三點鐘左右,我到徐光來家中去,是一幢精緻幽美的小洋房,傭人也不多,我瞧著覺得非常羡慕。他的客廳裡掛著許多字畫,我雖然不懂什麼,卻也覺得裝幀很古樸的。做他的太太該是很幸福吧,我心裡想,可惜這個有福的人又早去世了,人生真是難得美滿的,像我這般浮萍似的飄流不定的人,活著其實有什麼意思呢? 徐光來走下樓了,他今天穿著灰色的西裝,愈顯得年青而清秀起來。他招呼我坐進他的汽車,我斯斯文文地上去,進門時頭低著,生怕一不小心撞痛了會給他笑話。汽車飛也似地駛過去,我問他:「那個蓓蓓小姐一定生得很好看吧?」 他不禁頻頻搖首道:「也不見得,瘦得像根竹竿子。」 漸漸地,我們快到三龍路了,只見前面汽車如梭般往來。我說:「這些汽車都是去……的嗎?」 他笑道:「是呀!這輛向西而來,那輛朝東而去,都是駛往戚公館的。」 話才說畢,我們已到三龍路的轉角上了,汽車真個像一字長蛇陣般,頭尾銜接直排列到戚公館大門口。徐光來的車夫不停地撳喇叭,可是也沒有辦法,只好一步一歇地向前爬去,後面跟著來的車子又在拼命撳喇叭,好容易摸到門口了,只聽見:「三輪車快回去呀,這兒可沒有你們停留的地方。」 「去!汽車還排不下呢。」 「……」 戚公館的衛兵們大聲吆喝著。徐光來等得心急,叫我同在大門口跳下車來,衛兵是認識他的,一齊向他敬禮,他也微笑著點頭進去。 小心翼翼地,我跟著他進門,只見一路上都是密密層層的花籃隊伍,紅的,綠的,藍的,白的,紫的,什麼顏色都有,每瓣花上面似乎都灑過幾滴水,根條兒插在籃中也沾著些泥,然而畢竟已是失卻生命了,恐怕活不久長。人世的繁榮可惜那是片刻的,因此人們急巴巴地趕,唯恐不及,坐著流線型的汽車疾馳還嫌太費時呢。蓓蓓小姐今天總算到十歲了,幸運地,是值得快活的,但是誰又知道她明天以後會怎樣呢? 徐光來領著我穿過小客廳,只見一個藍袍黑褂,風流儒雅的男子端正坐著,他的頭髮已經有些花白了,照他的年齡其實不當白的,大概是操心過度之故。徐光來替我介紹說:「這位便是戚先生。」 戚先生打量我一下笑道:「蘇小姐我是看見過的,在那天世界飯店。」 我同他鞠躬致賀,他也答禮,徐光來又領我走進大客廳去了。 大客廳裡富麗堂皇的陳設也不必說了,只見黑壓壓的全是人。當中有幾十隻花籃堆得像小丘般,緞帶上面似乎寫著禦什麼字樣,蓓蓓小姐就站在這花籃堆前,下巴尖尖的,焦黃色臉,身上穿著大紅金點的純羊毛跳舞衣,打扮得像一個東洋泥娃娃。她的胸口綴著朵大珠花,珠子都是滾滾圓的,大而調勻,這些若是戴在別的人身上,人家就會疑心它是假貨。但是她是戚中江的女兒!徐光來引著我上前,向正中三鞠躬,她在一旁還禮;行禮畢,徐光來再上前去向她道賀,她也伸出手來讓他握,巨大的鑽戒光芒四射。我想:「怪斯文的孩子!」 但是有一個中年貴婦人卻顯得活潑地,滿面春風的向四周招呼著。我心裡忖度這大概就是戚太太吧,果然徐光來也如此告訴我了,又把我帶上前去向她介紹:「這位便是蘇小姐。」 我羞慚地向她鞠躬致賀。 她立刻很親熱地拉住我的手說:「蘇小姐的文章我是很佩服的,以後請常來玩。——隨意喝些咖啡呀!」 她穿著一件華麗的紫紅緞袍,衣角繡黑蝴蝶,花團錦簇地。「隨便坐呀,不用客氣。」 徐光來領我到一張桌子旁說。我傻傻地坐下來,旁邊一個人也不認識,他又替我介紹:「這位是王廳長太太,這位是劉部長的老太太,這位是……你在這兒坐一會兒吧,我到別處去看看。」 我只好一味點頭。他走了。 劉老太太身軀很高大,手也顯得很粗糙,怪不得人家說她丈夫——劉部長的老子原是做木匠出身的,不過,這也無損于所謂部長的身份,英雄不怕出身低,他現在闊了,老娘照樣也打扮得珠光寶氣。那位老太太似乎不大喝慣咖啡,只見她端起杯子先打個照面,嫌燙,便撮尖嘴唇連連吹,然後又賭氣地碰的一聲摜在桌子上,繼而想想不應該,連忙收拾起粗野舉動,忍住心頭火,勉強用銀匙一滴一滴舀起來吃,不過時時咂舌嫌味苦。王太太則是滿臉雀斑,粉卻塗得很厚,沒事也裝好笑臉等著,以便有個把別的太太之類來同她寒暄時,她好咧著嘴巴笑,笑…… 是一批平凡的女人呀!有錢供她們打扮,她們卻打扮不來。她們只知道這衣料值多少錢一尺,鑽石值多少錢一克拉,也不對著鏡子瞧瞧自己配不配穿戴這些寶貴的東西?——其實都不配。於是我替她們悲哀,也替她們闊綽的丈夫們抱屈,守著如此俗不可耐的婆娘,顯貴還有什麼意思呢?然而這也許因為是正式宴會之故,姨太太們出不得面,所以才讓這批太太來參加吧?他們一定有姨太太的!也許怕女主人會嫉妒,所以不願讓如花美眷到公館裡來走動吧?真是辜負了這好天氣,這些花…… 想起花,我便開始留心尋找我的花籃了。堆積在客廳當中的,圍繞在這客廳周圍的,以及走廊上,樓梯頭,直通到花園裡,占著花園小徑,滿坑滿谷的都是花籃。我所送的那只簡直如一粟墮入大海,連影兒也不見,再也休想找得出來。就連徐光來…… 正想間,只見大客廳裡的人們都騷動起來了,大家一齊放下吃食,紛紛站起來,連劉老太太也慌忙丟下舀咖啡的銀匙,顫巍巍地立在桌旁,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人們的臉色更顯得緊張了,只見擁擠的人群中突然閃開條路,一個身穿黃呢禮服的長官大踏步走進來了,後面緊跟著藍袍黑褂的主人戚先生。裡面戚太太也看見了,急忙花枝招展地迎上前去,口中連連道謝:「怎麼金總理也來了……不敢當的。」 眾人紛紛向金總理行禮。有的穿軍裝的還肅然立正。女太太們則是低垂粉頸,難為情地彎著腰鞠躬。金總理微微頷首,就算答禮了。他的眼光直注視前面,不肯東張西望。戚先生拉了蓓蓓小姐上前去,教她向金總理深深鞠躬,一面說:「蓓蓓快謝總理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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