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青 > 續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話猶未畢,他便懇切地接下去道:「你的事魯先生已經對我詳細說過了,朋友應該幫忙的,我不日就可以給你回音。」

  於是我謝謝他,告辭走了。

  我興匆匆地回到姑丈家裡,姑丈正在靜靜地抽煙呢,他見了我,問道:「你這幾天奔來奔去的,可是為了找事嗎?」

  我點點頭,轉念一想,又搖搖頭。他歎息道:「現在還有什麼事情好做?許多人都在家納福了,許多人都到內地去。還有像我這般生意人,誰都知道是唯利是圖的,將來反而沒有問題,眼前又落得賺他幾錢。」

  我說:「做生意我可是沒有資本呀。」

  他說:「假使你有本領,可以做掮客的。」

  我知道做掮客全靠交際廣,腳頭勤,嘴巴得會說謊,我不是這路人才,也根本不敢作此幻想。「那末,」我試探似的對姑丈說道:「我還是設法進內地去吧。」

  姑丈猶豫半晌問道:「你在內地有可靠的熟人嗎?也要接洽妥當了才好走。否則,」他連吸幾口煙說:「許多女學生進了內地,因為找不到事情做,或者雖有事做而所賺的錢不夠,都紛紛嫁給汽車夫做小老婆呢。」

  我想來想去內地實在沒有什麼可靠的熟人,只有一個弟弟在大學念書,可是最近又患重肺病了。

  而且我也離不開自己的兒女,假使在上海,我還可以得機會悄悄地去探望一番,假使遠離了,就永遠見不到他們了。姑丈見我沉吟不語,便對我說道:「你也不必過於擔憂,我想你若在此地找不到事情,還是回到N城去跟你母親同住幾時吧。崇賢能夠回心轉意更好,否則你弟弟回來了,還愁他不肯養活你過一世嗎?」

  我聽了這話心裡更難過,家中的情形我是知道的,田租毫無收成,母親一個人在苦苦挨著日子,我怎麼可以再去拖累她呢?

  於是我一心一意的等著潘子美的答覆,三五天過去了,什麼信息也沒有,他該是已經忘記了這回事吧。直等到第八天上,我去找魯思純了,他見了我便笑說:「我正要通知你呢,又不知道你現在究竟住在哪裡。」

  我聽著一顆心像要跳出來,知道潘子美已經給我找好事了,那天我為什麼如此糊塗,不把姑丈家的地址告訴他呢?但是,魯思純卻接下去說:「明天是金總理招待各界,文化方面人士有各報社的社長總編輯等等,宣傳部裡說此外總還得有幾個自由寫作者參加才好,因此,潘子美便把你我的名字都夾在中間報上去了。」

  大出乎我的意外地,我覺得一團高興消失了,什麼金總理的招待會,一個沒有職業,沒有固定住所的孤苦女子跑去吃他一客茶點,又有什麼意思呢?

  可是魯思純卻不管我如何想,他逕自拉開抽屜把一張金邊絹制的精緻請帖拿出來了,上面印著「金世誠謹訂」字樣,左上角卻很特別地印上兩行說是:「來賓一律須穿國民禮服或藍袍黑褂。」

  我問魯思純道:「然則女人應該穿什麼衣服呢?」

  魯思純毫不在意的答道:「管他什麼衣服?潘子美叫我也去,我就沒有什麼禮服。這種沐猴而冠的把戲,我是實在無此雅興參加的。」

  我說:「你若不去,我更不願去了。」

  他默然半晌,舉目注視著我,他的眼光是幽鬱而淒悒的,他說:「因為……因為我不得不進《中國報》了,我實在無法生活下去。我已同他們約法三章,第一不寫對不住國家的文章,第二……總之,我預備替他們編一本著重社會人生的刊物。」

  我問:「他們答應你嗎?」

  他點頭說道:「一切都尊重我的主張。」

  這樣便言歸正傳,大家又談到明天的招待會去。經他考慮的結果,還是大家去一次的好,他可以因此而不至於被人猜忌為不合作,而我則可以請潘子美給一個肯定的答覆,因為他明天一定也是去參加的。

  我悄悄地揣著請帖回來,把它藏好了,不敢讓姑丈瞧見。第二天下午三時,我揀出一件藍底滿貼小白花的旗袍穿起來,配上黑皮鞋,自以為打扮得很素雅大方的了。出門以後我就喊一輛三輪車,如飛馳向世界飯店而來。車子經過體育場,轉向藍思安路了,卻見重重繩索攔阻住,說是臨時戒嚴,今天金總理要在世界飯店請客哩。

  我心裡想:我就是客人之一,你們攔住我幹嗎?但卻不好意思說出來,只自隨眾給阻住在馬賽路口。藍思安路上汽車銜頭接尾的像長蛇陣一般駛向右方去,我心裡想:有汽車的客人都可以通行無阻了,坐三輪車黃包車的客人卻給擋駕在這裡,四個車輪的畢竟神氣得多呀!這算是什麼待客人的禮貌?闊人要想收服人心,故意制出「禮賢下士」的樣子,不料卻給他的這批底下人弄壞了,嚴重佈置得如臨大敵,可不是把我們這些應請而來的客人當做強盜看待嗎?

  正想回轉去賭氣不要吃茶點了,只見潘子美也坐了一輛大三輪車而來,他瞥見我就打招呼,問我為什麼等在這裡呢?我告知其事,他就在懷中摸出張請帖來,對警察及保安人員說明了原委,請他們把繩索暫放開;保安人員把請帖傳觀一遍,又打量潘子美衣冠整齊,禮貌彬彬的,料想不會是什麼歹人,也就首肯了。他就叫我跳下車子,替我付清車錢,又坐上他的車,與他同車而去。一路上汽車還是不斷地飛馳,在馬路左旁,也有二三個人在安步當車的,其中有一個發已斑白,藍袍黑褂,馬褂的袖子長蓋雙手,我知道他一定是向別人處借來的,穿著在路上走,仿佛一個將入殮的僵屍。

  「那位便是木然先生,你還認識嗎?」

  潘子美在旁告訴我說。我仔細辨認一下,果然不錯,正待招呼他時,三輛車已馳過他的身旁,在世界飯店的門首下來了。於是我跟潘子美走進這座高聳入雲的大廈,到了電梯旁,只見擁擠著無數衣冠齊整的人,潘子美停住腳,見熟悉的便一一向人家招呼,我只好呆立在一旁,心裡急於要擠上電梯去,卻是不得空兒。

  正想際,瞥見一群人紛紛閃避開,大家像瞧見開水來了似的,當中居然讓出一條路來。我心中大喜,自忖良機不可坐失,便也顧不得潘子美了,逕自匆匆走向電梯門去。到了門口,我忽然想到要招呼潘子美同進去了,不料回頭瞧時,卻看見一位體格魁梧,臉色嚴肅的長官在我身後站著,我這才恍然大悟剛才眾人讓路是因為他進來了之故,當時不禁心中大窘,趑趄著不知如何才好。

  他見我不肯進去,便微笑對我說道:「請先進去吧。」

  我覺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眾人的目光灼灼地瞧著我,我不得不低著頭進電梯去,隨後那位長官也大踏步跨進來了,外面似乎又是一陣謙讓,再走進三四個胸掛勳章的人,電梯門閉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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