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青 > 續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一 茫茫夜

  天空中堆著悠悠白雲,變幻莫測地,人世間諸事又何嘗不如此呢?一對結婚十年的夫婦——崇賢與我——終於分離了,由曾禾醫師證明,就在她的家裡簽字。手續完畢後,崇賢先出去,像白雲般飄忽,永不回頭了。半晌,我默默站起身來,打開皮夾瞧見離婚據仍舊安安穩穩地放在裡面,也向曾禾醫師告別。她依依不捨地挽留我道:「再坐一回兒吧,今天就請在此地晚餐。」

  我略躊躇片刻,覺得實在沒心思,便搖頭對她說:「你的事情是很忙的,我已經耽誤你不少時間,現在不想再打擾了。謝謝你幫忙替我做證人。」

  她知道留我不住,便黯然送我出來,幾位看護小姐也尾隨著,到了門口,她又關切地問:「以後你預備住到哪裡去呢?」

  我只好鬱鬱地回答道:「我有一個堂姑丈住在上海,此刻我就去同他商量。——再見吧。」

  走出她的家,我開始感到茫茫然了。我想起小女兒菱菱,也想起兒子元元,他們正眼巴巴地盼望我回去吧?還有崇賢,他是剛才簽好離婚據就走的,雙方各執一紙,因此他的一張就先由他自己帶著走了,他為什麼如此急急要拿去呢?怕我反悔而扣留它嗎?哼,我才不希罕再做你的家主婆呢!想到這裡,我便鼓足勇氣喊黃包車,逕自找尋堂姑丈去。

  堂姑丈住在福明路上,我的堂姑母早已死了,現在所娶的一個填房,年紀還不過二十七八歲。姑丈的年紀已經有四十九了,他是一個沉靜而精明的商人,身體孱弱,居家十分節儉。他們的家裡不雇老媽子,只有一個姑母的老奶奶在替他們燒飯洗衣,我平日同他們也不常往來,可是見了面,他們總是待我很客氣的。這天我坐車到了他們家,恰巧姑丈姑母都在,他們還以為我是前去玩呢,問我為什麼不帶孩子來,我一時也回答不出,只好含糊應對幾句。後來我再也忍不住了,便把離婚之事說出,並且問他們可否讓我暫住幾時。姑丈沉吟片刻,覺得義不容辭,也就答應下來了。我說我今天晚上便要搬過來的,姑母聽著連忙站起身道:「哎喲!這可如何是好呢?亭子間裡亂糟糟的,讓我先去替大小姐收拾一下吧。」

  我說姑母不必費心,我也沒有什麼東西要帶來,凡他家的一草一木我都不要,我的嫁妝都在N城,現在當然也不會去拿,就算留著將來送給我的女兒們了。好姑母,我既然已經同你們說妥,此刻就去搬東西來吧,只是打擾你們,心裡未免覺得不安。姑母客氣說,這是哪裡話來,自家親戚理應幫忙的,大小姐有什麼東西,我們可以叫個人幫著拿去。姑丈聽了也連說不錯,他便喊本弄掃街的陪著我去取,並且再三叮囑我要早些回到他們家裡來吃晚飯。

  我感激地點點頭,心裡覺得無限辛酸,同掃街的同出去喊了兩輛黃包車,心神不定地轉回家去。我的家是在亞士林路,附近這些街,這些商店,甚至於各種零食攤都對我熟透熟透,但是我今天看見了它們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難為情。離婚了,以後永遠不會再回來了,一切一切的熟悉的景物呀!又仿佛街上每個人都已經知道我的離婚這件事情似的,我怕接觸任何人的目光,只自低下頭來想:賢該不會在家裡吧?他也許又去狂飲一番了?我將不別而行?還是等他回來,向他告辭一聲再走呢?

  到了弄堂口,我招呼掃街的同下了車,付清車錢,悄悄走進去。一腳跨入自己家的後門,王媽瞥見我便驚喜過望地說:「哦,奶奶回來了。少爺已經在樓上吃飯了呢。」

  我才知道賢是在家裡,心裡仿佛安慰了一些。於是便叫掃街的坐在下面等候,自己急跑上樓去,只聽菱菱一聲銳呼道:「媽媽!」

  我的眼淚禁不住直流下來。

  接著老媽媽也招呼我。她在喂著元元吃飯,元元雖然年小,卻也知道笑逐顏開了。菱菱則是猴蹲在上面,由賢用匙一口一口喂她吃,她見我來了,急忙推開賢的手,說是:「菱菱要媽媽哩!」

  賢也親熱地讓我坐下吃飯,我搖頭說不要吃,並且告訴他已經帶人來拿東西了,他似乎一呆,卻也沒有話說。

  我含著淚開始整理自己的東西。有一塊花布顏色怪嬌豔的,我對賢說:「這布留給菱菱做短褲吧。」

  繼而一忖他是男人又不會料理這些,還是仍舊由我帶去做好了再送來為是。還有一件元元的小絨線衫尚未結完,我也把它一起包好了,預備帶走。在整理自己的衣服時,發現有一件大衣是賢陪著我去買來的,當時花了四十五塊錢,不算便宜。我怔怔望著它,心裡不免觸起舊情。賢也似乎覺得了,他只說一聲:「這件大衣的質料還好,不過現在是流行大袖口的了,你有空就去把它改一改再穿吧。」

  他的聲音顯得溫柔而貼切,與以前不同,我也不禁感激地點一點頭。

  家中所有的棉被差不多全是我的嫁妝,就是賢所蓋的那條蔥白湖綢被,以及菱菱所蓋的那條藍緞被,照理都該由我拿去的,但是我若真個把這些都搬走了,他們父女倆不是今夜就得挨凍嗎?不,我決不能要它。我自己所蓋的被是大紅緞繡花的,正待包裹起來時恰巧給菱菱瞧見了,她便高興得手舞足蹈地說:「菱菱要蓋紅紅被!菱菱要蓋紅紅被!」

  我不忍拂其意,便把這條大紅繡花被留下了,換取她的那條藍緞,賢從旁勸阻道:「小孩子又不懂什麼,哄她一聲就完了。你是蓋慣這條被的,還是仍舊拿了去吧。」

  我慘然回答道:「不,我沒有什麼好的東西可以留給孩子,菱菱歡喜這條被,我就送給她蓋了吧。」

  菱菱不知就裡,兀自高興不置。

  整理好衣服雜物,我便向他們告辭了。只看見老媽媽倏地背轉過臉去,頻頻拭淚不已。我壓低嗓子對她說道:「請你好好地照管元元吧,過幾天我會來看你們的。——菱菱,媽媽要出去了,你早些睡吧。」

  菱菱這才有些明白過來了,嚎啕大哭,奔過來拉住我的旗袍不肯放手。我的心裡也有一種說不出的酸痛,幾乎後悔日間不該簽離婚據的,早知道拋兒別女有如此難過,寧可挨在家裡給折磨死了也罷。

  賢說:「你且在這裡多耽擱一回兒,讓孩子們睡熟了再走吧。」

  我說姑丈恐怕在等我哩,他們叫我趕快回去吃晚飯。忖了一回又說:要末就把東西交給掃街的先回去,順便叫他告訴姑丈一聲,說我不回來吃飯了,請他們自己先吃吧,我再過些時會回來的。賢聽了也深以為是,於是他便幫著我把這些東西一一拎下樓,叫掃街的雇好車子,車錢也由他付了,再三叮囑掃街的說路上須小心看管東西,此時鄰家的人紛紛出來觀看,我覺得不好意思,先自回步上樓。

  我不能形容那時我同菱菱元元姐弟倆玩得如何高興!我開始狂吻菱菱的額,再也不管我的肺病是否會傳染給她。她也興奮地把小臉緊貼著我,元元兩眼烏灼灼地瞧得呆了,他掙扎著從老媽媽懷中出來,撲向我,我欲放下菱菱去抱他,不料菱菱卻扳住我的頭頸死不肯放手,老媽媽只得把元元擎著湊送過來,我用左手攬住他,右手仍舊摟菱菱,輪流吻著他們的面頰,只覺得菱菱的皮膚是白嫩的,細膩非凡,元元則是結實而帶乳香,這都是我親生的孩子呀,但是我將與他們永別了。

  賢送走掃街的以後也跑上樓來,他親熱地向我們瞧著,微笑了——仍舊是融融洽洽的一家人。老媽媽也仿佛忘記了剛才這回事似的,癟著嘴巴笑,我們談談說說地過了一點鐘,元元打起呵欠來了,我說:「老媽媽,你去帶著元元睡了吧,等他明天早晨醒來時好好哄著他。」

  老媽媽這才感到災禍將要降臨似的試探著我道:「那末,奶奶,你也不用再出去了,早些睡了吧。」

  我苦笑著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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