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青 > 外婆的旱煙管 | 上頁 下頁
斷肉記


  爺爺年老愛吃肉,我們沒辦法,只好勉盡孝道,每天買上二三角——起初是以二角為原則的,後來肉價漲了,二角腿肉切成薄片兒還不夠鋪滿盆底,只得忍痛拿出三角來。——餘下的錢就只夠買些豆腐做湯,再加上那碗天天吃的衛生時榮——香千絲炒綠豆芽。

  孩子們拿筷含在嘴裡,儘管嚷;「媽媽要肉肉!」任憑我把豆腐的滋養料講得天花亂墜,他們仍舊不怕微生蟲的想吃豬肉。其實呢,我自己何嘗不想這個味兒,因為我們自新年過後就不曾買過肉,直到一月前爺爺因故鄉連遭爆炸逃到上海來後,這才天天買上手掌大的一片,拿來家裡放在清湯中滾熟——當然我們決不肯把它綴得過熟,過熟了就會縮得更小——爺爺吃肉,孩子們喝湯。

  爺爺有些不高興了:「年青人老愛講衛生,豬肉有蟲,牛肉是外國人吃的就好;我活了六十多歲就天天吃這豬肉,現在胃口壞了吃不下肥的,年青時早晨起來總要吃上一對前蹄台紅棗燒的濃湯。——瞧這幾個孩子多瘦,依我的背時想頭便該讓他們吃些肥肉片兒滋潤才好,難道說這個就會與衛生不合了?」

  我沒有話;孩子們你兩片我三片的把一盆白切肉全搶光,晚上我只好又去買上三角。

  第二天早晨我拎起小菜籃時爺爺就喊住我:「我瞧著這班小饞鬼怪可憐的,給他們油一遭嘴吧——這裡三毛大洋,你帶去了去切斤瘦五花來,——鄉下的腿肉是二毛八一斤,這裡想來要資一些,就算三毛錢一斤五花,肋骨可要叫他剛下。」

  肉攤上零零落落的掛著些板油,肋條,飯司務大條的秤去,五塊鈔票付出後就沒找進多少。我在攤旁站了歇,搭訕著問今天的肉價,肉攤主人可說出句驚人的話來:明天起要斷肉了。

  「媽的,啥個年頭會太平,」他憤憤地說下去,「一隻獵銀要捐上十來元,裝豬的輪船還要常常勒住,偌大的上海就該吃不著豬肉吃人肉了!這次什麼牲畜市場還要來扣牢硬奪,我們就拚著這條命不要把肉店關門,肉攤收掉拉倒,我也賺不著錢,你也抽不著捐,這樣倒好!」

  「明天要斷肉了!」我無可奈何地從懷中掏出一元鈔票來,只換到市秤一斤二兩五花。他替我把肋骨斬成一截的,但決不肯把它剔掉。

  孩子們油過了嘴使天天嚷著要吃肉,可是爺爺面前的白切肉也不見了,卻換了碗微微有些發臭的液肉。爺爺吃飯時總不說話,每次坐上桌後先把眼珠向寥寥的幾碗小菜一掃,然後低下頭來大口扒飯,扒了兩口再夾些鹽菜嘗嘗。他時常歎息,後悔自己不該逃到上海來,在這裡活著受罪還不如死在鄉下好!故鄉目下有的是鮮蠶豆,大鮑魚,腰花湯,竹筍燒肉……

  我知道他是在怨恨我們的不孝,但在這有什麼辦法呢?八十元一月的進款大都花到房租上去了,米價每石十七元多,每天就拿食鹽拌飯也自支持不住了,哪裡還能夠嗟歎「食無肉」;不過我也沒有對他明說,假如給他知道了上海豬掙的身價比鄉下大姑娘還貴,而且還要擔心無貨應市的話,他就會連夜摒擋行李,挨回故鄉去拚老命去了。

  可是意外地,前天晚上他終於對我說了:「剛才我拉了壽兒上街去,家家肉店都空著櫃檯沒有肉;他們告訴我,他們寧願斷肉,拚著餓肚子也不讓人家收什麼媽媽的捐!他們還告訴我從前太平時上海每天要宰四千豬,打仗後住的人多了,反而只宰一半數目,這就是因為橫捐豎稅的把價錢捐得高狠了,一般人家都吃不起肉,他們生意也就倒黴起來了。這次又出新花樣弄什麼畜生市場,以後的日子總歸更會過不去,倒不如趁早收了市好……我看這些人倒是有志氣的,怪不得這幾天你們只給我吃胞肉;但是你們為什麼把這事瞞著不告訴我?」

  我猜不透爺爺的意思,只含糊地勸慰他不久定會轉好,那時貨色多了,價錢總也會便宜些,爺爺只搖了搖頭。

  我沒法替他弄些鮮肉,只得跑到三姑家去商量。昨天下午三姑就過來了,手裡拿著一個紙包,裡面裡的是一大塊腿肉。我們都忙著問她哪裡辦來,她得意地偏著頭笑:「你們猜猜這塊該賣多少錢?——市秤三斤多,合天平也有二斤半光景呢。」

  不等我們作答,她又自己說了起來;「只費國幣一元,你看便宜不便宜?——是一個漢子上門來兜售的。」

  一個黑影在我的心中掠過。但是孩子們拍著手兒高興得怪叫,三妨把肉鄭重地送到爺爺面前。

  爺爺誰個也不理,回轉頭來吩咐我:「把這些肉都丟到垃圾箱去!」

  我們都不禁愕然,爺爺板著面孔催促,「快些把它丟了——人家在忍痛停市,我們還買私肉?」

  今天早晨小菜場顯得格外熱鬧:所有肉攤上都有了肉,說是租界當局為「維持民食起見」,再三勸他們複業,先把存豬秤售,再行等商解決辦法,好了,大家有肉吃了。

  我想:存豬不比私肉,爺爺總該樂予接受。於是又買了三角,回家後做碗竹筍燒肉。

  爺爺問明瞭來歷,把這些肉全分給小饞油嘴了;他自己卻理好了衣服,決定回鄉,他說:「沒事住在上海做什麼?多一個人就多給人家一份稅收,我看斷肉還不夠,得要斷食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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