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青 > 外婆的旱煙管 | 上頁 下頁
論夫妻吵架


  近來常為朋友夫妻吵架,忙著做和事佬。照例先是女方氣憤憤的跑來告訴,一面指著眼淚:「你瞧,昨天早晨他又來同我吵嘴了,說是為什麼沒把襪跟上一個破洞補好。其實那洞子是極小板小,穿上皮鞋再也看不出什麼的。我知道地實是為了清早給孩子吵醒欠睡的暢快,沒好氣才找我來尋事的。可是我不也一樣的沒睡得舒服嗎?誰叫他每趟半夜三更才回來的呢?這種日子我再也過不下去,真的,」她擦乾眼淚堅決地說:「還是大家離了婚好?」

  我聽了暫不置答,先抬眼向她全身打量一下:頭髮是否剛剛過油?脂粉濃淡是否恰好?手帕提售之類是否依舊帶得應有盡有?……假如這類答案都是正面的話。那我就有對付辦法。對付一個正在十分氣恨的人只能裝出嚴肅態度,同情地靜靜傾聽她的訴說,自己除時而微微點頭以外最好始終默不作聲,勸解的話也推精度理免不開口。然而要對付這類只有七分氣惱的人呢?就可用播科打諢辦法,指著她腕上手錶之類,絮絮盤問這個可是他新近送給她的生日禮物?走得快慢如何?那國出品?長短針有沒有互相軋住過?接著再討論討論女人手錶的式樣究竟是長方美觀呢,還有圓形式橢圓形的時髦等等。

  她起初當然沒心思答白,可是我既然問了這麼一大串,總也不好意思不敷衍著回答一二。漸漸地她想起了這手錶的驚人高價,臉上不期而然的露出得意顏色,問我可要照樣買上一隻。他有個表兄是鐘錶公司副手,叫他去買是斷斷不會吃虧的。這樣從買表的事再講到買表的人,把昨晨吵架的經過不免又複述一遍。不過這次卻沒有了那顫著的聲音。眼睛雖有時仍舊擦擦,帕上也並無什麼淚漬,只擦掉了一些胭脂。

  而剛才所說的他責她為什麼不把襪子破洞補上這句話呢,就陸續加上不少句注解,大意是:雖然你自己不必動手做,也得關照陳媽一聲,你是主婦,這個吩咐的責任總逃不脫的吧,這自然我明白她的身份,她可不是於補襪子這類賤役的人,她丈夫也決不敢以此相詰責的。至於她丈夫又怎麼可以屈就那雙破襪子呢。雖說洞子極小極小。因此她的「注解二」就是:「你知道昨天早晨不是陰沉沉的像要落雨嗎?他怕那雙美國貨虎皮鞋靠不住會漏水,所以忙著把薄羊毛襪脫下來換雙紗襪子穿。但他的上好紗襪早經陳媽紮好放進大櫥子裡去了,這雙有破洞的放在外面,是存心送給陳媽的侄婿兄弟穿的……」

  她在後悔氣頭上告訴過我的種種了,我也趕緊拿別的話來岔了開去,大家胡亂談上一陣。最後我問她:「那末昨天晚上他回來得早不早呢?」這又提醒了她的記憶,原來還有一樁事情沒告訴我,她當時吵了一場便抱著孩子到娘家去了,所以他以後怎樣便不知道。在我提出這句問話以後,她的神情顯然不安起來,她在擔心自己跑出以後,他或者真會出去狂舞達旦呢。於是我就知道討論具體辦法的時機到了,先代他辯護解釋一番,再派她幾個小小不是,最後才表示自己的意見:「就不怕他急壞,為了孩子,也得回家去哩。」那時她口中雖還勉強咕喊著,看神色似乎早已贊成我所說回去的原則了,只不過回去的方式怎樣呢?總不成自己跑了出來,過一天又自己跑上門去?她顯然有些煩惱。「我決定還是不回去了,」她重複地喃喃說著:「我決定還是不回去了。」

  我知道這句話兒的後文,那該是:「除非他親自到母親那裡來陪我。」於是我擔保他是十二萬分願意的。

  這樣,在她走後,我就打個電話去邀她男人。我沒有告訴他為什麼請他過來的原因,他也沒有問我,大家肚裡該是雪亮的。我開始計算時間,從打電話到他抵我家的時間距離上面,我可以測知他急於求和的心理。我告訴他剛才他的太太來過。他裝出滿不關心的樣子。我問他這事待怎樣解決,他說這根本無所謂解決不解決,她高興來就來,不高興來就拉倒,家庭原是毫無意義的東西。「況且當時我又不曾叫她走過,」他重複地說,「現在她要來就來,不來就拉倒,我是根本無所謂的。」

  在這種場合之下,我知道一切已經水到渠成了,遂也不再討論下去,大家談些別的東西,約定本星期回到他家去找他。我沒有告訴他為什麼要找他的理由,他也沒有問我,大家肚裡仍舊雪亮的。到了約定那天,我邀集三五個友人同往,大象逼著他快去岳家恭進太太,事情便完了。

  不過,話得說回來,這完全的是我輩和事偌的責任,至於他倆是否就能和好如初,那卻要看有無第三者再來阻礙而定了。夫妻爭吵頂怕有個第三者夾在中間;不要說夾在中間,就站在面前也是使事態擴大的主要原因。許多夫妻吵架在上半場或許還是為所爭事物的本身而鬧,下半場卻大抵都是因有第三人在場,大家為爭回面子而不得不繼續胡鬧下去,希望搶此最後一句作為光榮勝利的標誌。

  從前我曾替表兄家薦去一個很勤敏的女傭,但不到兩個月他們就把她辭歇出來了,表兄為了這事很覺抱歉,特地過來向我解釋:「那女傭做事很合吾意,你表嫂也著實歡喜她。但卻有一件事不好,就是自她來上工後,你表嫂生怕她會把我們偶爾吵嘴的情形出來告訴給你們大家聽,因此每當我稍有指摘便大哭大鬧,說是有意削她面子給娘姨外面笑話去了,非叫我當著娘姨的面給她講好話不可。我實在受不了這種麻煩,她自己也覺得多花精神冤枉,因此我們決定辭歇了她,另到薦頭店裡喊去,這樣你表嫂就偶而讓我一句,也不怕有人笑話到親戚耳中去了。」

  我相信表兄說的是實話,一個妻子往往只肯在房間裡悄悄給丈夫擦背,不肯在眾人面前替暑天剛回家來,累得滿頭是汗的男人絞一把手巾。這是新式女子的面子觀念,做丈夫的能體諒她,家中就得太平無事。而且進一步還可以利用她這種心理,在兩口子私下爭吵時以高聲嚷起來人家都聽見為要挾,那時你太太怕失面子,盛怒自會降作嬌喚的。女人們最愛在人前逞強,她可以為怕第三者聽見而妻屈忍耐,也可以因第三者在場而倔強到底。

  至於男人方面呢?大抵總是火性一冒,程咬金三斧頭利害。只要太太們能夠牢記「好漢勿吃眼前虧」這句老話,沉著應付,在開頭時暫且應身一閃,躲過了這鋒頭,以後便可拿出你的殺手來了。而且照一般情形而論,來勢愈猛的人掛免戰牌也愈快,做太太的應該認清這點,面子全在後頭,可用智取而不宜力敵。若一聞惡聲便立刻想形於色,掄起板斧不問青紅皂白的殺回過去,那種黑旋風式的愚蠢戰略,女將軍們是要不得的。不過,要是她的巔砧真個靦腆若處子,一聲獅吼便喪魂落魄呢,那就這樣也無傷大雅。總之,夫妻之間若有東風壓倒了西風,或者西風壓倒了東風的現象的話,吵架這個階段總是難以避免的。而吵架時期的孰勝孰敗,卻要著那個更能「知己知彼」了。

  還有一點謹請太太們注意:三十六著,走為下策,逃回娘家是萬萬使不得的2在如今盛行小家庭制度時代,惡婆婆與刁鑽姑娘等壓力是再不能加在新婦頭上了,代之而起的卻是岳母大人潛勢襲擊姑爺,雖說男人們度量較大,有時候也會信範起來。尤其是岳母寡居兩妻系獨女,滿月回門那番千傳萬捨不得的樣子,會使你看了怪不舒服。「兒呀,多嚼幾口潤潤喉嚨吧,那是你哥哥新近帶來的上好東西!銀耳呀,吃了會滋陰的。你們兩口子如今在外頭只稅一間樓面,統共展了一個銀姨,煮飯燒水還忙不過來,那有工夫替你料理些補品呢。你的身子又單薄——姑爺,你怎麼也呆著一動不動呀?大家多喝幾回吧!」

  不管你心中暗罵:「老太婆既然捨不得女兒,幹嗎不一世藏在家裡享福,嫁我這樣窮光蛋作啥呀?」

  丈母娘只管嘮叨下去:「她父親在世的時候真一些風兒也捨不得她吹一下的呢。如今雖說福氣上頭欠缺一些,幸虧家裡不愁吃著,我每年照樣也將她賠得胖胖的。他開級都萬般看重她,在家裡真是飯來開口,茶來伸手,什麼都是現成,連欠一欠身子還怕她累了呢!如今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什麼都得自己料理,雖說有個娘姨……」

  妻聽了這些以後似乎益發嬌慣起來了,索性喚著銀耳太甜不好吃,要吃一些威的點心。她母親偏著頭想了半天,這樣不好,那樣又不好,看得你滿心不耐煩只想走,而岳母大人又在留吃晚飯了。「我看你們新派人又沒有什麼別的規矩,公婆都是另外住的,誰人敢來說聲閒話?兒呀,你們兩口子吃過晚飯索性就在這裡過夜吧,東廂房床鋪剛收拾過了……」

  那時任憑怎樣好性兒,也忍不住賭起氣來,沉著面孔對愛妻道:「既然岳母堅留,你就在這裡多住幾天吧,我明天要上寫字間,晚上不能再擔擱了。」

  「上寫字間有什麼打緊,明天一早我叫阿四拉你前去便是了。況且他們房間裡又沒裝爐子,晚上回去也冷清清的……」她說這話雖也自以為滿心出於關顧,而你聽起來仿佛句句都在嘲笑窮措大樣子,於是你憤然站起來抓帽子了,賽又待咬不峻的阻她母親:「媽,他要去就讓他自去也罷,寫字間寫字間像煞有介事的。九點鐘上寫字間還得……哼!」

  假如你不忍過拂愛妻之意,你得放下自己帽子,默默地坐到原位上去,聽她母女倆閒話家常,那些都是你所不懂的,也沒有興趣,可是只好忍受,忍受到夜深人靜,呵欠連連站得被送進東廂房裡睡去。不少個女婿都把岳母恨之刺骨,假如做妻子的一吵架便跳上電車回娘家去了,男子們就會立刻想起岳母平日的教唆嫌疑,甚至疑心這次吵嘴也是她們母女倆預先定好的陰謀呢。

  那時萬一岳母大人仍不知就裡,非但不能善避嫌疑,反而根據愛女一面之詞,集合子侄輩大興問罪之師起來,事情就鬧僵了。須知一個男人要是一經岳家話責便懾伏了,這種增茸之輩只太太獨自也馭之有餘,根本無須勞師動眾,否則,稍知自尊的男人雖可屈膝于太太嬌嗔之下,卻萬不能俯首貼耳于泰山泰水小舅子請人之前。夫妻爭吵若鬧到這個地步,他們間內心裂痕是永遠難以彌縫的了。

  年青的夫妻們,請不要看輕那一場小小的爭吵吧,卻不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呢!我每每奇怪為什麼他們這些家庭齦齲,不先不後卻發生在初冬之際,經數次實地考察結果,始恍然大悟其癥結所在,在於太太專心打絨線衫。我知道除極少數以外,沒有一個男人不喜歡回家以後,有個太太陪他坐坐談談。太太對他的一切應多多關切,至少在言態上,漠然的樣子是要不得的。

  但是,十個女子九愛絨線,一天到晚四枚編針滴滴答答忙個不了,背心,衫子,手套,長襪,一件織好又一件,新的打好了舊的趕快拆掉重結,弄得家中書架上是絨線團,床毯上是絨線團,一眼望去到處卻是滾來滾去的絨線團子,這個已經夠使男人們看見心煩了,更何況太太的眼呀手呀統統都為絨線而忙;你對他講匯票縮了,待理不理;告訴她新書出版了,她更加毫不在意的數她一針,二針幾十針,幾百針。這樣一來,做丈夫的便不想跑出去,也准得導件事來大吵大鬧一場了。

  還有一點容易增加吵架危機的,便是男人們于當年擇偶之際,往往喜歡揀個天真活潑的女子,而到了結婚之後,卻又後悔天真無用,原來赤子之心,就是這樣任性胡行,只知有己,不知為人的,尤其是值茲生活艱難之際,妻也天知,不諒人知,一個不解事不體貼的妻子給與丈夫精神上的苦痛,實是遠在其他一切物質困苦之上呢。故君子尤貴乎慎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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