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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禁忌的蘇青


  胡蘭成

  蘇青的文章正如她之為人,是世俗的,是沒有禁忌的。

  蘇青是寧波人。寧波人是熱辣的,很少腐敗的氣氛,但也很少偏激到走向革命。他們只是喜愛熱鬧的,豐富的,健康的生活。許多年前我到過寧波,得到的印象是,在那裡有的是山珍海味,貨物堆積如山,但不像上海;上海人容易給貨物的洪流淹沒,不然就變成玩世不恭者,寧波人可是有一種自信的滿足。他們毋寧是跋扈的,但因為有底子,所以也不像新昌嵊縣荒瘠的山地的人們那樣以自己的命運為賭博。他們大膽而沉著,對人生是肯定的。他們無論走到哪裡,在上海或在國外,一直有著一種羅曼蒂克的氣氛。這種羅曼蒂克的氣氛本來是中世紀式的城市,如紹興,杭州,蘇州,揚州都具有的,但寧波人是更現實的,因而他們的羅曼蒂克也只是野心;是散文,不是詩的。19世紀末葉以來的寧波人,是猶之乎早先到美洲去開闢的歐洲人。

  倘若要找出寧波人的短處,則只是他們的生活缺少一種回味。

  與這種生活的氣氛相應,蘇青是一位有活力的散文作家,但不是詩人。

  蘇青出生在一個富有之家,祖父手上有幾千畝田,但我沒有聽她說過,不知道她家是否還經商,我猜想早先是經商的,由殷商變成地主。寧波至今是浙東到上海的門戶,浙東的魚,鹽,絲,茶,皮革和上海的洋貨對流,給了寧波的行家以興起的機會。還有帆船與輪船的公司。它們是旺盛的,熱鬧的。寧波人就有這麼一種新興的市民的氣象。蘇青的祖父雖是舉人,也是屬￿這新興的市民群的。從這環境裡長大的蘇青,是熱情的,直率的。

  她的出身有底子,所以她的才氣使她冒險,那冒險也是一種正常的冒險。並且因為她的出身的底子不是上海灘上闊人公館的小姐,所以她的人生態度比較嚴肅;也不是清末仕宦之家的小姐,所以比較明朗。她的熱情與直率,就是張愛玲給她的作品的評語:「偉大的單純。」

  她的文章和周作人的有共同之點,就是平實。不過周作人的是平實而清淡,她的卻是平實而熱鬧。她的生活就是平實的,做過媳婦,養過孩子,如今是在幹著事業。她小時候是淘氣的,大了起來是活潑的,幹練之中有天真。她的學校生活,家庭生活,社會生活,對她都有好感,因為那是真實的人生。她雖然時時觸犯周圍,但在她心裡並無激怒,也不自卑。她不能想像倘使這周圍的一切全部坍了下來,那時候她將怎麼辦。她不能忍受生活的空白。對於這不合理的社會,她喝斥,卻是如同一個母親對於不聽話的孩子的喝斥。同時她又有一種女兒家的天真,頂撞了人家,仍然深信人家會原諒她,而人家也真的原諒她。她雖然也怨苦,但總是興興頭頭的過日子。

  蘇青不甘寂寞,所以總是和三朋四友在一起。可是她不喜歡和比她有更高的靈魂的人來往,因為她沒有把自己放在被威脅的地位的習慣。她是一匹不羈之馬,但不是天空的鷹或沙漠上的獅。她怕荒涼。她怕深的大的撼動。也不喜歡和比她知識更低的人來往,因為她從來沒有想到過要領導別人或替人類贖罪的念頭。也不喜歡和娘兒們來往,因為不慣瑣瑣碎碎。

  人們雖然瞭解她的並不多,但是願意和她做朋友,從她那裡分得一些人生的熱鬧。她也不甚瞭解別人。她只是在極現實的觀點上去看待別人,而這也正是寧波人的風度。寧波人做買賣,並不需要考察對方的心裡在想些什麼,卻是只要交易得公道,手續弄得舒齊(完整),便這麼的一言為定,而除此之外,也就無須再有別的什麼來說明人生,說明世界。所以她容易把別人當作好人。在她所生活著的世界裡,有許多好人,可是不能想像有崇高與偉大的人;也有苦人,可是她只懂得他們是在受苦,而對於他們的不幸卻不求甚解;也有可憎的人,但在她看來可憎就是可憎,一切都是這麼簡單明白的。

  她喜歡說話,和她在一起只聽見她滔滔不絕的說下去,說下去。但並不嘮叨。聽她說話,往往沒有得到什麼啟示,卻是從她那裡感染了現實生活的活力與熱意,覺得人生是可以安排的,沒有威嚇,不陰暗,也不特別明亮,就是平平實實的。

  她的作風是近於自然主義的。但不那麼冷,因而也沒有由於嚴冷而來的對於人生的無情的關照。

  她會說俏皮話,但她的俏皮話沒有一句不是認真的。她長的模樣也是同樣的結實利落;頂真的鼻子,鼻子是鼻子,嘴是嘴;無可批評的鵝蛋臉,俊眼修眉,有一種男孩的俊俏。無可批評,因之面部的線條雖不硬而有一種硬的感覺。倒是在看書寫字的時候,在沒有罩子的檯燈的生冷的光裡,側面暗著一半,她的美得到一種新的圓熟與完成,是那樣的幽沉的熱鬧,有如守歲燭旁天竹子的紅珠。

  她的離婚,很容易使人把她看作浪漫的,其實不是。她的離婚具有幾種心理成分,一種是女孩子式的負氣,對人生負氣,不是背叛人生;另一種是成年人的明達,覺得事情非如此安排不可,她就如此安排了。她不同於娜拉的地方是,娜拉的出走是沒有選擇的,蘇青的出走卻是安詳的。所以她的離婚雖也是冒險,但是一種正常的冒險。她離開了家庭,可是非常之需要家庭。她雖然做事做得很好,可以無求於人,但是她感覺寂寞。她要事業,要朋友,也要家庭。她要求的人生是熱鬧的,著實的。

  有一個體貼的,負得起經濟責任的丈夫,有幾個乾淨的聰明的兒女,再加有公婆妯娌小姑也好,只要能合得來,此外還有朋友,她可以自己動手做點心請他們吃,於料理家務之外可以寫寫文章。這就是她的單純的想法。

  有時候看她是膽怯的,她怕吃苦,怕危險,怕一切渺渺茫茫的東西,以命運為賭博那樣的事,她是連想都不敢想。因為她是生活於一個時代的。只有生活於一切時代之中的人才敢以命運為一擲,做出人家看來是賭博的行徑,而仍然不是渺渺茫茫的。在一個時代裡看來是否定的東西,在一切時代之中卻有它的肯定。

  但蘇青究竟是健康的,充實的,因為她是世俗的。她沒有禁忌。去年冬天沈啟無南來,對我讚揚蘇青的《結婚十年》,就說她的好處是熱情,寫作時能夠忘掉自己,仿佛寫第三者的事似的沒有禁忌。我完全同意他的這讚揚。蘇青的文章,不但在內容上,而且在形式上都不受傳統的束縛,沒有一點做作。她的心地是乾淨的。

  承她送了我一本新出版的《浣錦集》,裡邊的文章我大體讀了,覺得是五四以來寫婦女生活最好也最完整的散文,那麼理性的,而又那麼真實的。她的文章少有警句,但全篇都是充實的。她的文章也不是哪一篇特別好,而是所有她的文章合起來做成了她的整個風格。我這麼的寫了一點關於她之為人,或者有益於讀者的瞭解她的文章,不知道蘇青本人以為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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