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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邂逅


  海平輪啟動了,我發現第十三號官艙裡只有兩個女客,一個是我,另一個乃是穿著黑綢旗袍,肉色玻璃絲襪,白虎皮高跟鞋的少婦。這時候她正閉目裝睡,因此我得仔細打量她一番:她生得可是不難看,一張薄薄的瓜子臉,顏色蒼白如象牙,下巴尖尖的,端然托著那只嬌小玲瓏的嘴。她的唇上濃濃塗抹著口紅,因此鮮豔如玫瑰。臉的當中是一條高而挺直的鼻樑,猶如白玉莖。眼睛閉著雖然瞧不出什麼來,但是蛾眉淡掃,宛若古裝仕女畫中人,惟一摩登化的地方便是她的兩排濃密烏亮的長睫毛,齊齊整整地向外卷,卻又不時一閃一閃在跳動,因此知道她其實沒有真睡著,大概是因為怕煩擾,這才獨自假裝睡的。

  不久,茶房來請吃晚飯了。她微微睜開眼睛說聲:「我不要吃。」茶房以為她也許是吃長齋的,便告訴她說素菜也預備著哩。她似乎感到不耐煩了,連連揮手說是:「吃不下。」說畢仍自閉目裝睡。啊!這次我可看清了她的眼睛,是大而圓的,黑白分明,像一顆燦爛的烏寶石嵌在水晶球裡,光彩逼人。她的一瞥像流星掠過天空,不肯稍逗留,雖然我的腳步已經跟著茶房出去了,但是心裡只悵惆,仍在思量這神秘美妙的一切。

  等我吃完晚飯回艙時,她大概是真睡熟了。她的身軀側向裡臥,顯得腰肢是如此細瘦,蜷曲著,像一個快要中斷的S字母。我不能想像她明天嫋娜地走出艙門時,給海風這一吹,是否會搖搖欲折斷?一個女人有如此好身材,若肯去做舞女倒是很相宜的,她可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自始至終沉默著,令人難以猜測。

  我如此想了一會,又看了一會小報,也就和衣入睡了。

  當我被臭蟲咬醒的時候,看見她已經不在對面床鋪上了,而我所看過的幾張小報卻給移放在那邊,想是她醒來已久,拿去看著解悶的。八月天氣,艙裡仍顯得悶熱,我想到船尾去站立一會,迎風看月亮,不料走近那面,卻見她已先倚靠在欄杆上,怔怔的望著天空哩。

  於是我越趄著不知是否應該走上前去。她似乎也覺得了,悠地裡回過頭來,我只好似笑非笑地算是向她招呼。

  「不睡了嗎?」她先開口問我。

  我就走上前去,在部邊與她並肩站定了答道:「艙裡怪悶的,所以我想出來吹吹風。」說畢大家也就再沒有話講,我猶豫片刻,只好與她稍站開一些,各自眺望著橫在前面的大海。

  夜已深沉了,海水呈深藍色,只自無盡無休地奔流著。在極遠處似乎有一條黑痕,那可不是岸,乃是水與天的交合線,上層是混混沌沌的氣,下面是浩浩蕩蕩的水。啊!我可忽然想到了月亮。中秋節快要到了,天空儘管模糊不清的,烏雲,白雲,灰色的雲都混雜地飄浮在一起,月亮給遮沒了,只有幾顆小星若有若無地,在點綴這淒涼的夜,我不禁輕輕歎息了一聲「唉!」

  她忽然在旁邊笑了起來,牙齒很細很白的。大概她已經偷窺我多時了吧?我到底脫不掉文人習氣,處處顯露出自作多情善感樣子,想起來倒有些不好意思。

  半晌,我只得訕訕對她說:「我剛才是在想這宇宙之大……」說了半句,自己又覺得未免太文緩緩了,趕緊止住不說下去了。

  不料她卻似乎感到什麼興趣似的,逼著我說道:「你倒頗有詩人氣質。宇宙之大。……始哈,其實我們所看見的宇宙之大與我們所知道的宇宙之大還是相差得太遠了。我們的眼光都很短,所謂一望無限,其實也不過幾十裡遠罷了。」

  我默然不答,心中暗自感慨,她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是知識分子,當然。那麼她究竟是讀文學的?哲學的?自己是有些神經不正常的?

  「你是……你是讀過文科的吧?」我囁嚅著問。

  她笑答道:「不,我沒有進過大學,我是隨便亂著書的,我願意相信科學。你對宇宙之大也許是看作神秘,因此發感慨,但我卻知道我們所處的宇宙乃是一個星辰的集團,地球不過是太陽系的一個行星罷了……」

  我聽著不禁瞧了她一眼,只見她秋波頻傳,似乎很有些得意的樣子,心想你莫非當我是一個小學生在講解吧?但是她卻似乎不在意,只管說下去道:「地球與太陽的距離是九千三百萬零五千里。太陽系最外的行星是冥王星,據說與太陽的距離比地球與太陽的距離要運四十倍,那就是三十七萬萬又二千零二十萬里遠哪,你想我們這個太陽系又該是多麼的大呀。」

  我冷冷的說聲:「你的記憶力可真是不壞。」

  她笑道:「是呀,但我所講的還不過是地球與太陽之間呀。太陽雖比地球大至十萬倍,便也不過是銀河系中一千萬萬個恒星之一罷了,而且比較起來還是非常渺小的。全銀河系的直徑約有二十萬光年一一一個不能用裡來計算,只好採用光單位,一個光年是六萬萬里。——除此之外,宇宙之中還有三十萬個類似我們的其它銀河,每一個銀河間相隔距離約為一百五十萬光年。

  我心裡不禁暗暗煩惱起來,悔不該跑出來同她瞎攀談的,半夜三更,放著覺不睡,誰又耐煩來聽她背誦地理教科書呢?也許她的神經方面真是有毛病,因此只得繼續敷衍她說:「那銀河系真是大極了,大得不可思議。」她聽著宛然一笑,似乎也有些料到我的心思,但仍惡意地接下去說:「還不僅如此哩!這些眾銀河之間又因相互關係而組成更大的體系,即所謂超銀河系,超銀河系約有四十多處,更有人說有三千多處之多。簡單來說,我們的機器眼截到現在為止,所能觀測到的宇宙空間的體積,已有五萬萬光年的直徑範圍。然而這還不過是人類所已知的宇宙,也即是所謂實際上存在的宇宙,我們當然還可以把宇宙想像得更大

  我想:你的「大」話說得也差不多了吧?於是便打斷她道:「但是無論如何,誠如愛因斯坦所雲,宇宙雖無邊卻總是有限的吧。」

  「我們也不能一直相信愛因斯坦下去呀,」她睜大了眼睛急急地說:「愛因斯坦不一定永遠會對下去的。他將不存在,他與他的學說也許統統都消失了。啊,人是會消失的,會不存在的,譬如說我的姊姊吧,她就快要……」她的語聲忽轉悲切,淒然而止。我心裡很想追問她的姊姊究竟快要怎麼樣了,卻又覺得不應該管人家私事,只得含糊地應了一聲:「嗯。」

  這樣大家就沉默了許久。我的眼睛呆望著拖在船尾的一條長繩。那繩是飄浮在海面上的,迎浪蜿蜒而來,遠處仿佛還系著什麼東西,卻又瞧不清楚。她見我呆瞧著似乎不懂,便又抓住了談話機會,湊近前來告訴我說:「這是計程用的。你瞧,船邊還有一個表哩。啊,我們離開青島已有這麼多天了,明天下午就可以回到上海啦。」她一面講解一面把計程表上所指的裡數指點給我看。但見我似乎並不感到怎樣興趣,她只得又改變話題說:「你是上海人吧?」

  「不,我是寧波人。」我懶洋洋地答:「不過住在上海已有十二年了。」

  「在上海教書!」地估計我的職業是教書,我本想含糊答應一聲,但又講不慣說話,便只好照實說:「不,我……確是胡亂寫幾句文章的。」說了以後不禁臉紅起來。

  她的眼睛睜大了,好像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卻又非常感到興趣的問:「恕我冒昧,可以請教你的尊姓大名嗎?」

  我真想不到她在田間如此沉默寡言,而在此刻卻又會酸酶不休地同我講下去的,我後悔剛才不該對她說出自己是個寫文章的人,但是事已至此,只好赧然回答:「我叫做蘇青。」說了,又恐怕人家未必會知道我,便趕緊解釋:「蘇赴蘇州的蘇,青是青天白日的青。」

  她似乎想了一想,便驚訝地問:「啊,就是寫《結婚十年》的蘇小姐嗎?」

  我覺得心裡的一塊石頭放下來了,果然自己的大名是婦孺皆知的,便不免稍帶些得意的心情來謙虛兩句:「寫得不好,怪丟人的。」

  她這下子可興奮地笑了,知道我對於她剛才的談吐態度一定有不滿意的地方。她就解釋說是自己恐怕有些精神變態,有時很愛靜,有時卻又感到寂寞起來,喜歡同人家措碴,而且還要開玩笑,故意說得人家不耐煩的。「剛才我同你講一大氣銀河系起銀河系的話,你是覺得很可笑,同時心裡也在討厭我吧?」她說。

  我笑了一笑,心想你倒居然也有自知之明,但畢竟不便告訴她說是我真有些不耐煩的意思,只好敷衍道:「哪裡的話,我倒著實欽佩作的記憶力不壞喚。」

  她忽然歎一口氣說:「不是我的記憶力好,是因為我感到無聊,常記著這些東西玩的。我的生活……真是一言難盡!」

  海,橫在我們面前的,仍是茫茫大海。

  我說:「我們還是回到艙裡去談談吧。」

  她答道:「好的,蘇小姐,我要把我的一切都告訴你,你也許可以寫成一本小說呢。」

  下面便是她所說的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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