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青 > 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二二、骨肉重敘(2)


  於是我便向他道謝,薇薇沒得著東西,諾言她是不在意的,眼看著菱菱悠悠搖著玩了,她只低下頭,沒意思地慢步扶上樓梯。這個孩子好像太懂事了,她知道這裡不是她的家,她知道這裡的人都是並不把她重視的,她知道依依地貼戀著她的祖父母。我很疑心這種心理多少也受著公公與婆婆暗示的影響的,有時候她的衣服弄髒了一塊,不必整件洗,婆婆就自去浴室替她洗刷淨了,也不喚喊女傭。

  有一次菱菱吮著嬰兒時用下來的皮奶頭玩,不知怎的又給薇薇看中了,早飯後婆婆便問道:「這奶頭究竟是什麼地方買的?我叫公公有便時也去買一個來給薇薇玩。」我說:「便把這個給薇薇吧。」她說:「不用,菱菱也要玩。」我說:「那末我去買吧。」她說;「這樣也好,錢多少給你帶去。」我當然不肯收錢,但是她一定要給,最後仍舊由薇薇拿來放在我房裡了。

  最不會體諒人的又該是女傭了,朱媽本來講定是專管菱菱的,雖然有許多事賢不放心她,不許她去做,但她總自以為是菱菱的保姆,處處誇說著,藉以抬高自己的身份。有時候薇薇高興了要去跑著菱菱玩,同她拉手親嘴,朱媽便大聲說:「薇薇你再這樣,我要告訴少爺去了。少爺關照過,小孩子不可讓人家去親嘴巴摸手摸腳的。」婆婆聽見了便在房門口喊:「薇薇快到這裡來呀!」

  公公捧著茶碗也走出來問什麼事,其實他是聽見的,婆婆含糊告訴他沒有什麼,他便在房門口嘰咕著:「什麼少爺不少爺的?是我自己養出來的呢?還不到三十歲……真是老父也不認了,就只疼愛一個血泡大的小丫頭。」我聽著也不敢出來解釋,想要狠狠罵傭人一頓,但是投鼠忌器,只索以後輕輕發落幾句也罷。有時候我也帶著薇薇出去玩兒,而把菱菱留在家裡托婆婆看管,薇薇回來後,婆婆總要笑問她:「跟你媽媽出去玩好不?」

  婆婆便對她說:「那末你以後還是永遠跟你媽媽了吧?我同公公回N城去。」薇薇當然哭起來不依,她滿意了。至於留在家裡的菱菱呢?她當然照管得很小心,到我回來後就源源本本告訴我說給她吃過什麼東西,朱媽替她把過幾次尿,傍晚冷了她會吩咐朱媽替她加穿一件背心而朱媽不聽,說是賢關照過的孩子衣服不可穿得太多,諸如此類,使我聽了覺得很抱歉不安而又不好道謝,以後只好少出去了。而且有時候朱媽也要在我的跟前嘮叨一番,說是老太太拿自己有的手帕給菱菱擦過眼睛了,我又不好說。菱菱哭著要媽媽,老太爺說是孩子吵得真討厭。後來好容易哄得菱菱睡著了,老太太一定要關緊窗門,我說少爺關照過的孩子睡覺不必閉窗……不待她說完,我便喝住說:「老太太叫你怎樣便怎樣,誰叫你去多嘴的來?」

  婆婆對於這兩個女傭很少使喚,殊不知此等下人頂不識好歹,你不使喚她,她便再也不來替你做事情。有時候薇薇要吃什麼東西,婆婆便親自下廚房給她燒去,一次麗英同余白拌了嘴,氣衝衝跑來告訴我了,走進後門恰巧傭婦一個也不在,她瞧見婆婆在廚房,也不問她是什麼人,開口便說:「你們的奶奶在家嗎?」

  婆婆便忍氣說:「在樓上。」於是麗英便直沖上樓來,後門也是由婆婆替她關上的。她在我房間裡說了許多關於余白不好的話,說是情願同他離婚,我當然是勸慰的。直至她下樓時,在樓梯頭碰到薇薇,問是誰,我告訴她這是我的大女兒,她瞧了半晌格格笑道:「臉孔倒還生得不惜,就是總不免帶些鄉下氣,那裡及得上菱菱的漂亮?怪不得你們徐律師喜歡她。」這話給婆婆聽見了更不高興,以後我要帶薇薇出去到朋友家玩時,她便說,鄉下氣的別給人家笑話吧。我心知她說的是麗英,便也不敢常同她來往了。

  到了中秋後杏英也出來了,她的丈夫年來不很如意,現在暫時到外埠經商去,送她來上海暫住。賢很喜歡說現在骨肉都團聚了。我也只得跟著笑笑,心裡卻覺得有些討厭她。她住在三樓亭子間裡,下間是客堂,二樓是公婆及薇薇的臥室,三樓是我與賢及菱菱的。也許是她嫌寂寞把,在我們各自進房以後,她總愛躡手躡腳的一忽兒走到二樓房門外聽聽,一忽兒走到三樓的房門前來,恰巧有一天朱媽在曬臺上收圍涎下來把她撞破了,她便惱羞成怒,同朱媽作起對來。

  她說她有一條手帕貼在浴室的窗玻璃上,隔夜便不見了,只有朱媽清晨在那裡洗東西。朱媽聽見便叫起屈來,說是誰曾見來,昨晚我只收下塊奶奶的花綢帕。這樣她便咬定帕子是在我地方了,先是問起我,我說等我去找找看。後來我追找沒有,便去回復她,她扁著嘴巴冷笑道:「我知道是沒有,這塊帕子分明昨天下午還在,大概是生了翅膀飛了。」以後她便一日三五趟的在浴室中冷笑謾駡,說是:「賊也沒眼睛偏揀我們窮人處偷呀,要孝敬主子拿你自己的什麼去都行,為什麼要偷我的帕子?」

  又道:「我在這裡吃口白飯可是有人心疼死了呀,教唆著賊娘姨來偷我的手帕作抵償。」一派胡言,說得朱媽氣急萬分,我又不許她分解,恐怕多事,於是朱媽在第四天便辭去了。

  後來我們就用了一個陳媽。陳媽是個老實人,不會多嘴,但也不會哄孩子。有時候我同賢晚上出去看電影了,公婆便連夜替我們看管菱菱,杏英也湊熱鬧,冷笑挑撥不已,王媽聽不過常來傳給我聽。我們回來時已十一點多鐘了,客堂中還是燈火輝煌的,原來菱菱不肯睡哭吵,公婆在哄著她玩。

  杏英聽見我們的啟門聲便沖上前來告訴道:「幸而你們倒回來了,菱菱哭死,媽媽喊著哄,已經啞喉嚨哩!」因此我再不敢同賢出去,倒是杏英生纏著我,有時不得不陪她到處玩玩。

  我的肚子漸漸大起來了,公公與婆婆計議了一番,由婆婆開口說:「你這樣東要管西要管的也太辛苦,我與你公公及杏英薇薇等四人還是自己燒飯吃罷,省得傭人忙不過來。」我再三勸阻不聽,賢只好每月把用費送給他們自己主張去;他們不雇傭婦,婆婆與杏英兩人同到廚房裡洗菜淘米什麼都做,我瞧著心中著實難過,只不明杏英又在說過些什麼話,不好直問,叫王媽去幫時,他們亦婉拒不讓她插手。

  終於到了三十年十二月八日,一切都改變了,賢不再做律師。我們一家人悶坐在家裡,公公只是歎氣;歎氣過了又喝茶,茶的滋昧是苦的,但是人生卻更苦。半晌,他這才緩緩的說起來道:「懷青快生產了,賢又一時沒事做,我們不好再在上海帶累你們。杏英是個嫁出的女兒,我們把她仍舊送回夫家去;薇薇也跟著我們慣了,這次還是一齊回N城去吧,但願明年養個小子,我就挺著老命出來看,只要見他一面,便死也瞑目了。」我只默默的低下頭去,不敢再多看他一眼——他的白髮滿頭了,眼眶裡凹過去,恐怕真的在人世不久了吧?若是瞧不見孫兒怎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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