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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父女之愛(2)


  我們的菱菱一天天長大起來,她雖然吃遍了人間相當貴重的食品,可是仍舊不顯得胖,賢擔心了。明華有時候到我家來,他也逗著菱菱玩,顯得很疼愛似的,他告訴我說孩子大了,最好多給她些粗食吃,養在暖房裡的嬌花是不行的。我把這句話對賢說了,賢在鼻子裡嗤笑一聲,說這種孩子家又懂得什麼。我心想人家也不小了,今年就要大學畢業哩;你自己也不過二十八歲罷了,何必一味世故得連一絲童心也很滅了。況且明華原是我們的至親兼老朋友,也不應該如此不把他放在心上呀。

  我很替賢可憐,他是孤獨的。隨便什麼人請他幫些忙,他總要考慮到錢;沒有錢的事他可以說決不肯幹,不過敷衍得相當好,使人家不會怪他。有時候我倒覺得他的敷衍是多餘的,不幫忙就說不幫忙好了,又何必滿口答應,隔幾日又藉故延宕,終至於推託,白白害人家多費時日,多跑腿,多被空頭的希望欺騙呢?他說這是做人的道理,不給人難堪,然而也用不著好心待人。就是對於自己父親,我覺得他也是講面子,盡道理的地方多,好在我們家裡原是富有的,他的父親接到他的錢只不過當作一件光耀事罷了,又不靠此吃用,也就落得互相客氣。

  整天到晚他矜持著,當事人同他講話時,他只哈哈不在意似的應幾聲表示胸有成竹,用不著多聽。而且人家說不到幾句,他便按鈴叫書記進來吩咐別的了,使人家再也講不下去,但饒這麼著便越有人信任,把他視作神明。而回來碰見朋友也一昧假笑,抱拳當胞說:「老兄諸多坐一會,我出去有些小事就來。」人家就覺得他未免太甚,落得大律師資忙大律師情便的尋他開心,他以為理所當然也不覺得什麼,我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了。

  只有同菱菱在一起,他的裝做便消失了。我替菱菱把尿,他就過去蹲在地上,勝對著菱菱的腿縫說:「尿!尿快來!菱菱撒尿給爸爸吃呀!」一面說,一面咂得嘴巴一片響,像在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惹得朱碼等都笑了。

  偶而菱菱發熱了,他摸著她的額角滾燙的,便不禁忍淚低喚道:「菱菱是爸爸的心肝,不要逃去呀!」菱菱在胰臟中聽他如此說,想是以為要到什麼地方玩去了,便嗯嗯掙扎著像要出去的樣子,他看看以為預兆不吉利,定要給她買經鎮壓,又逼著我吃素,他自己也吃的,一切實會都不赴,我覺得很可笑。晚上他又聽信朱媽的話,把掃帚倒豎立在床邊插上三柱香,一面誠心誠意的禱告著一面磕頭,說是求床公床婆快把菱菱的小魂靈找回來吧,我在旁瞧著又發笑又有些感動。

  還有一件不近人情的,便是人家好意逗著菱菱玩,送給他一塊糖吃,他瞧見使馬上板起臉孔來,說是菱菱不要吃這種東西,爸爸到樓上去拿別的來給你吃。說著便把她手中的糖奪下來,若已含在嘴裡了,也一定要她吐出才罷,仿佛人家給的都是髒東西一樣,這使人家當面看著頗為難堪,但他卻不以為意,只是恨恨的抱過菱菱去了,菱菱哭著,他喃喃哄,還說人家不好,害得她哭傷精神,我很奇怪他這時的敷衍工夫到那裡去了?我相信若是將來菱菱長大了要跑出去同鄰家孩子打架,他一定會追著別人家四五歲的童兒叫駡而替他的小菱菱助威的。

  菱菱睡時不可驚醒她,屋中靜悄悄的,女傭絕不敢高聲說一句話。有時候她日間睡的時間過多了,晚上便要醒來,咯嘶啞啞的吵。依我說是不去理她也罷了,但是賢一定要撚開電燈,給她玩具去,有時候更要逗她開心,自己僅穿汗背心短褲就跳下床來,滿地爬老虎給她看,還問她要不要騎在爸爸背上,由媽媽扶著,我說我是半夜三更沒有這麼好興趣,你要你便多爬一會兒給她瞧吧,只是髒手髒腳別再上我的床來,這裡被頭都是新洗過的。他也不答話,後來索性與我分床睡,常把菱菱抱過去同他在一塊,拍著唱著等菱菱睡熟了,他這才自己讓到床沿邊來,生怕擠緊了她,她會不舒服。有幾次菱菱早醒來,拍拍連聲打他巴掌,他給弄醒了,覺得很有趣,連忙喊我過去告訴。

  他還把菱菱的照片一張張寄給他自己的父親和我的母親,母親來信總是表示十分喜悅而且快慰的,希望我們能夠好好的養她。他的父親則因為菱菱是女孩子便沒有興趣,只說孩子寵壞了,金錢花得須上算,為人總要積蓄些才好。因此賢便感激我母親而很不以自己的父親為然。

  但是菱菱不到周歲就只好斷奶,原因是我又懷孕了,賢對於這點很不滿意,意思像怪我不該不堅拒,又說我這種女人真是碰不得,動不動就受胎,下等動物是頂容易繁殖的,難道不聽見人家說:好花不結子。我聽到後氣息攻心,幾乎暈過去,但是勉強咬牙支持著,表面上竭力不露出來。賢說過也就算了,他根本不把我當作一回事,他只知道關懷菱菱,菱菱沒奶吃,他便急了,所以說出這番話來。但是他究竟還需要不需要別的孩子呢?我惴惴地問過他,他搖頭說:「不要。」但繼而一忖,也就改口說:「隨便你,我只要一個菱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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