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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小心眼兒(2)


  還有,賢不許我傾聽別的男人高談闊論說上次世界大戰啦,目前中國的危險情勢啦,民生問題難解決啦,甚而至於歷史地理及文學理論等。他的意思是女人應該大意于此類的,假如她越裝出不懂的樣子,她便越顯得可愛。但是我是懂得的,為討他歡心起見,只好發出幼稚得可笑的問句,他得意了,於是賣弄地告訴我一切,有時候說得比我更可笑,但是我得裝出十分信服的樣子。假如碰到直心的客人,當面指出他的錯誤,這又使我多難堪呀,護著丈夫又不是,不護著丈夫又不是。不知怎的,有許多與賢意見不合的朋友,我總覺得他們人品都不錯,而且他們也尊敬我的;至於有許多見了賢便如膠如漆的朋友們呢?我總覺得他們輕浮淺薄得可厭,平日言不及義,見我在座便仿佛不夠盡興似的,定要拉賢出去走,我知道他們走的沒什麼好地方。賢的女朋友可是從來沒有到我家來過,我也不想勉強招待她們。

  至於我的女朋友呢!可也有些為難之處。我們來到上海一年多了,朋友在路上碰到的,在熟人處遇見的,雖說偶然,算來也有不少。只是一個女人嫁了,心思好像便沒放在女朋友身上。有些女友是活潑的,平日善談,愛調笑,賢見了她們似乎很有興趣,我便積聚起一團疑雲來。有些女友則很同情我,說是我從前讀書成績好了,如今既不能繼續求學,又不找事情做,未免太可惜了,這話賢聽著便覺得不入耳,等到她們去後,便背地譏笑她們說:這些都是女革命家,想是到這裡來拉你入黨的吧?以後你倒可以同她們多多討論些經濟獨立方法,共謀婦女解放使是了。我聽了怏怏不樂,心恨賢的心胸狹窄,但卻也有些嫌女友們說話不防頭,倒累我受氣。

  這樣朋友又交不成了,在賢走出去後,我提心吊膽的不敢多看書,只同林媽瞎扯談家常。林媽很感慨地說:「小姐你做女兒時跳跳蹦蹦多開心,誰知到現在會受這樣委曲。」我聽了不免心中起了陣反感,一面恨賢,一面卻禁止林媽再多嘴,我說:「女人在家裡雖麻煩,但是出去做事還要煩惱哩,林媽,我現在想起來倒還是喜歡學看家。」

  於是林媽教了我許多看家的本領,先是做人要精明,各種地方不可以給人家占了便宜去,例如對付二房東太太便是。於是我們搬了兩次家,一次是因為亭子間嫂嫂常常乘我們離開廚房時份開水,另一次是因為林媽同房東家姐姨淘米搶先後拌了嘴,我們便搬到老靶子路來了。

  從此我知道買小菜應該挨到收攤時去塌便宜貨,一百錢雞毛菜可以裝得滿滿一籃子了。我也知道把人家送來的沙利文糖果吃完了,紙匣子應該藏起來,以後有必要送人時只要到小糖果店裡去買些普通貨色來,把它們裝進沙利文匣子便是了。有時候我上公司裡去剪些衣料,回來以後再不把紮著的彩色繩子一齊剪斷,只同林媽兩個小心地解開來,繞成小線團放在一格抽屜內,再把包紙也鋪直折好,慢條斯理的,一副當家人腔調。

  但是我覺得生命漸漸的失去光彩了,有時候靜下來,心頭像有種說不出的悵惘,仿佛有一句詩隱隱綽綽的在腦際,只是記不起來。賢坐在對面瞅著我,似乎很贊成我的改變,只是仍不能滿足他,因為每晚上我已經沒有熱情了。

  他輕輕撫著我的前額說:「好一個賢妻,要不要再做良母呢?」

  我木頭似的沒有感覺,只想起件毫無趣味而不關緊要的事,對他說道:「我看廚房裡的一塊抹布已經壞了,最好把房裡用的一塊較好的抹布拿下去,把你的洗腳毛巾移作房間抹布用,再把我的手巾給你做洗腳布,我自己……」話來說完,他已經打個呵欠轉身朝裡臥,大家弄得興趣都索然了。

  有時候我連林媽都不相信了,一斤綠豆芽,怎麼只有這麼一小堆,於是故意支使她出去買料酒,自己偷偷地把它放進元寶籃裡秤,剛剛十六兩,沒除籃子,也沒多撈一把,我歎口氣,別是林媽也學會揩油了……

  到了廿五年中秋節,我已變成整天的狐疑,不安,小心眼兒到了萬分,那天買了許多過節小菜之類,正等賢回來飲酒賞月吃月餅,忽然報販討酒錢來了,我猶豫著說:少爺不在家,等他回來再商量吧。那個報販不答應,正交涉間,賢回來了,說這是看人家客氣的,沒有什麼應盡的義務,大家說了兩句,報販去了,我們還怒氣衝衝的理論好久,只得馬虎吃過飯,覺得怪掃興的。

  我常常歎氣,眼睛遲鈍地,臉色蒼白了。賢有時也良心明白過來,知道我是個性情倔強的人,勉強抑制著,終必鬱鬱致病,於是就勸我不如看看中國醫生,我翻了幾頁,又放下了。

  他慘然望著我,說道:「青妹,你不愛我了嗎?」我也覺得心中怪淒酸,只是沒有淚,轉瞬間,我又想到該叫林媽買草紙了。

  我已久久不寄信給我母親,她接連來了二封平信,一封掛號,一封快信來,連賢也覺得太過急不去了,我這才短短寫了幾行平安的話寄去。之後,又把這事丟在九霄雲外了。我母親急得要命,叫人傳語來說要到上海來看我們,我就叫那人回轉去說不必,因為十月裡杏英要出嫁了,我與賢雙雙回到N城去。

  在杏英出嫁那天,我的心裡感觸萬端,忍不住獨自躲進房裡,抽噎地哭,雙肩抽動著,說不盡的悲哀。賢在外面找我不到,走進房來,見我哭得這樣子,也不覺傷心起來,只緊緊板住我的肩頭顫聲道:「青妹,我害了你,以後決不勉強你了。」當晚我們便言歸於好,說明互不干涉,各人由著各人的性兒。

  在第二天杏英與她丈夫雙雙歸寧與眾人見利的時候,我與賢並肩站著,不禁瞅了他們一眼,幾乎忍不住笑。她的丈夫叫做周明福,是個又高,又瘦,脖子伸得長長,有些怪模樣的商人,他的弟弟周明華也陪著同來,卻顯得少年英俊,現正在南京C大讀一年級,與我算起來也可說是先後同學。杏英穿著件粉紅紉線五彩鳳凰的旗袍,頭頸歪著的,像要靠到她丈夫腳上去;她的丈夫仍是脖子伸得長長的仿佛要來啄人,我輕輕扯了賢一把,笑著盼向別處去,恐怕給他們發覺了不好意思。我的眼睛覷視到一個青年身上,他的臉孔紅起來似乎怪難為情的向我一笑,那是周明華,我連忙自己斂住笑容,不敢再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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